兰月·双月·十年一觉

　　大约是圣晖皇朝建立、也是北嵎皇朝覆灭的三个月后，中原大抵靖平。其时，政变来得疾猛，自都城中心始，北嵎皇城的禁卫军尚不及反应，内城便几近沦陷了，罔论调集各地军队勤王。而政变的发动者、前国师圣踪，登基后更以雷霆之势先后派出十路大军，将各地反抗势力一一席卷。只三月后，中原不见北嵎之名。
　　转眼，已到槐序之月，人间芳菲渐落，却迎来了琼花的花期。
　　琼花盛极，只在扬州。自古以来，越是繁华的市镇，遭遇战乱后的恢复能力也越强。扬州即是，城门外战火燎过的古道已满眼青绿，城门内熙熙攘攘欢声笑语，恍如已度过千年盛世。何况春天本就是万物复苏的季节。
　　琼花是天下名花，不至花开时节动京城，为这独绝的姿色趋之若鹜的却大有人在。这种花大多是清雅的白色，也有牡丹杜鹃般的旖艳，花形最是独特，八朵独立的小花簇着颜色较深的花心，成团盛放便如霓裳羽衣的舞女，奏出的尽是盛世之乐。但大片的素洁也是许多名士骚人的钟情，是以无论何种身份的人，总有自己对琼花的一番品味，也无怪乎曾有君王为一睹芳姿而倾尽了国力。
　　只是朝代更迭，再多情的人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下一年的花期。而花，毕竟年年相似啊。
　　这一年的花期，扬州城里除了赏花，似又多了别般话题。
　　琼花初放时，城中东南——一向是南北各方商贸最通达的所在，是以也是扬州近半的老牌商户的经营之所——拥挤的主道一隅，竟有十数家商行一夜之内全部迁走，就在晨起的民众围着落锁的门户上张贴的迁店告示议论纷纷的时候，一队工匠带着工具默不作声地进入了他们的视野。
　　每一个工匠都不说话，有人拉着问也不回答，只四下散开去，或三三两两配合着，开始动手凿屋穿墙。
　　围观的众人也算明白了，大约是哪家富商买下了这一块地，要起大生意呢，在扬州城并不稀奇。于是人们停留一会儿，好奇地嘀咕着离开了。
　　下午，新的一批工匠又到了，他们进展极快，已经开始刨木架椽。进行到第三天，开工的工匠多达近千人，还有相当数量的工匠则等候着轮班。扬州的百姓不禁诧异：如此大手笔而作商用，即使在京城也是极罕见的。
　　建筑虽说以极快的速度完成，也足足耗时一月。四台楼阁环抱起落，更有一条悬空廊桥连通路道两边的楼台，飞檐排瓦，高大却不威耸，一阑一扇都显出精雕细琢的痕迹，不似迎来送往的商户，更像是贵族大户家的书阁，明明藏不住富贵气还似乎在掩饰着什么。当地人有见多识广的百姓肯定道，这分明是姑苏一带的风格，不过，大概也就是个酒楼吧。
　　工匠撤走的第三天，震天的鞭炮声几乎叫醒了整个扬州城。百姓们闻声而往，只见人群都围在那几乎占据了商道半壁江山的姑苏建筑最大的楼阁之前，不时有鞭炮的白烟和碎屑逸散出来。主楼门前挂着灯笼红绦，一伙人架着长梯，将一块匾额缓缓地挂上主楼，匾额上只有“青楼”两个字。
　　很快，心中暗笑的扬州百姓便都知晓了，青楼的确是酒楼，美酒佳肴和歌舞，不缺，且菜品多而味美，酒种更是囊括了各地叫得出名号的佳酿。街东楼阁设雅座，街西普通一些，相应的花销也少一些，没忽略什么人，更不会引起什么人的不满。很快，青楼便客源不绝了。
　　青楼有女人，个个貌美，然而个个卖艺不卖身，她们在台上表演歌舞，从不与人客交陪。也有一些清秀女子和少年会陪酒，最多陪人客行酒令，唱唱曲，倘人客有什么不轨之心，他们会立时离席而退，人客再不满也是徒劳，进来青楼时小二便明明白白地说了：青楼不是风月场所，意图苟且的客人是会被请出门的。
　　青楼里唯一敢与客人无所顾忌地调笑的只有一个人：老板娘。青楼没有老板，只有一个老板娘，一头云鬓儿俏似年方二八，从骨子里透出妩媚的情态，目含秋水，莺声燕语，十足的美人儿。无人猜得出老板娘的年纪，只因她静若处子，一开口，说的是毫不偏颇的官话，有股子看惯了风月般的成熟与风韵。
　　老板娘的名字也足以叫贪色的酒客心神一荡：醉花月。“世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这是老板娘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有些成了青楼常客的人，甚至可以叫她花月、花娘，她不生气，言语上的调戏也毫不回避，有人以为这态度是一种默许，拉拉扯扯地随老板娘上了她闺房所在的三楼，结果众目睽睽之下从梯上一路滚了下来，老板娘倚在栏边笑盈盈地望，纤手招来一个伙计把摔昏过去的人抬回了家。事后，竟无人去青楼寻思报复。
　　青楼四台，一台在街西，既为酒楼也是客栈；三台尽在街东，主楼用以宴请群宾，小楼作为歌舞伎的住处兼仓库，雅阁修缮最为华美，专为达官贵人或富商所设，偏后于主楼和小楼，中间开渠引水，多栽花木，俨然布置成了姑苏庭院。
　　江湖之间，时新话题最是不缺。围绕青楼和青楼老板娘的议论猜测不到开张一月便偃旗息鼓。青楼的生意风生水起，什么改朝换代，什么叛军余孽，对只求生活平静的百姓而言，真的没有太大意义。扬州城里唯一波动的，大约只有被青楼抢了人客去的诸多酒家老板的心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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