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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阳
中洲大陆二百五十年的初春,当年节的余韵还在这座富饶的京城大地上回荡的时候,一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遥远的天空尚还有两三颗微弱的星子无力地闪烁着,在这迷蒙的天色之下,一架并不华贵的马车静悄悄地停在京城南城门下,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城头上守夜还没换班的小兵还在打盹,砸吧砸吧嘴做着年节时和家人团聚,一家人大大小小围成一桌吃喷香大白米饭的美梦,嘴角的涎水不经意间已经淌湿了胸前的短巾。虽说已经是春天,但天儿似乎还没有回暖的迹象,小兵歪戴着帽子,把兵器抱在怀里,靠在墙根儿下蜷缩着身子。
“喂!还睡什么睡!起来!快起来!”
被人拿脚踢醒,小兵连忙从墙根儿爬起来,慌慌张张把帽子扶正,又吸溜着擦了擦口水。他的同僚们也是睡眼惺忪地彼此望望,有扒着城墙往下看的,见城门前一辆马车停在下面,不禁纷纷议论起来。
“谁这么不长眼啊?还没到开城门的时辰呢!”
“统领叫开的,这来的可不是个一般的人物……”
如此牢骚两句,然而马车里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不一般的人物,他们始终无法知道,因为马车里的人从始至终都没有露过面,只看得到吊着两只脚坐在车头的马车夫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儿。进城之后,马车就沿着大道行进,径直往北而去了。
车轱辘声渐停,一直到南宫门前,何小玩才出声把李承欢叫醒。清晨的南宫门前并没有什么人,守夜当值的宫廷守卫刚刚开始换防,各人皆静默,行走间只有盔甲和兵器嘁嘁喳喳的响声。
李承欢走下车来,就见宫门外一女子华服而立,翘首望着这边。他走到女子身边,任她给自己披上一件厚得夸张的大氅,说:“难为你这么早在这儿等我,其实大可不必的……”
王武帼替他理好衣裳,两人相携往里走。她说:“是皇上叫我来接你的。”
李承欢默默地点点头,王武帼继续说:“你一回来,想必最想见到的就是太子。”
萧和现在已经是太子了,李承欢想。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来,若真要找一个理由的话,那就是因为和儿了。这座京城,其实已无他所牵挂之事,也无他可留恋之人了……至于萧乾——他不去想这个。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只有和儿,他仍然放心不下。
“太子仍然住在东宫。你走之后,皇上让他进太学念书。太子小小年纪就已经表现出过人的聪慧,他和夫子们的好几次精妙对答,甚至在京城的百姓间广为传颂。人人都说,以后若是太子即位,一定会是一个不输他父皇的圣君明主。”
“他本来就是个聪明的孩子。”李承欢说。听到这些话,他比谁都高兴。然而顿一顿之后,他又说:“但我……却宁愿他离那个位置越远越好。”
王武帼偏过头,微微讶异地看看他。李承欢近乎自嘲般地一笑,没有解释。这些话,他也就只能对这个挚友说一说了。
萧和当不当太子,不是他能够决定的;即不即位当皇帝,更不是他所能左右的。他只是存有一点儿私心。坐上那个位置的人,一生所要承受的责任太重,夏景帝所走过的路,他不想和儿去重复。
“可是皇上只有太子一个皇子。”王武帼问他,“承欢,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承欢随她停下脚步,举目四望,这座皇宫依然和他离开之前一样陌生。空空荡荡的,无所依靠。
他摇摇头,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该想什么。”
王武帼握住他的手臂,问:“难道,你不想皇上从此以后只有你一个?不想跟他相守一辈子?”
李承欢看到挚友严肃紧张的面容,反倒是轻松地笑了。他说:“一辈子?一辈子太长了,我怎么敢奢望……”
王武帼恨铁不成钢似的:“那你这次为什么还要回来?既然已经离开了,又回来干什么?”
李承欢沉默着,没有答话。王武帼最终叹口气:“唉,算了!你刚回来,我不该跟你说这个。在宫里你可随时来找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有人打个商量总比你一个人要好。”
“嗯。”
何小玩一进皇宫大门就不见了踪影,他是御林军,神出鬼没实属正常。王武帼把他送到东宫门口,他原本以为萧和会在宫门口等他,结果没有。
和他走之前一样,东宫依旧冷清。不知道这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千百年来到底什么时候真的热闹过。
宫人见了他都纷纷退避一旁,低着头默默等他走过。没有人给他行礼,因为他没有身份,但也没有人敢冒犯于他。他一路在这样战战兢兢的氛围下,来到长乐殿门口。
以往这个时辰,太子本来应该已经去太学了,但今天他却还睡着懒觉没有起来。说睡懒觉也不太妥,说装睡更为恰当些。父皇昨天就告诉他,先生今天会回来,特许他先生在的这些日子里可以不用去太学。
他从知道先生会回来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期待这一天的到来,然而等天光漏进长乐殿的窗棂,他却忽然觉得害怕起来。所以这个时辰,他仍然不愿意起来,似乎如果他执意不起床,那就还是夜晚。
长乐殿的大门开了,萧和的小心脏控制不住地乱撞起来。有人在床边坐下了,他的眼皮不听话地抖动起来。
李承欢摸着他的头笑出了声,说:“怎么还在装睡?”
萧和猛地睁开眼睛,李承欢一下一下抚弄着他的头发,说:“和儿,对不起,先生走的时候没有和你说……”
听到这话,萧和一下子坐起身来,扑到李承欢怀里——他不想先生说这样的话。李承欢也确实止住了话,只是抱着他,一下一下叹着气,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就这样就好了,他想,只是这样,就仿佛真的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了。
初阳一点点驱散滞留在大地上的寒冷,然而这个过程是极为缓慢的。它从东宫门前的三级台阶开始,稀薄的白气屡屡飘忽着腾飞、上旋;墙角数丛不知名的野草,竟还开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朝露凝成,转瞬成晞;再近一点儿,是长乐宫的殿阶,千百年来被人踏平了、磨光了,但不知又怎么被人凿出了几个不深不浅的坑洼,像是大地的眼睛。景帝提着玄色龙袍的下摆,一步步踏上台阶,一步步接近那在他面前半开半闭的殿门。
一下早朝,他就忍不住往这边赶来。东宫东天边上,初阳高挂,虚张声势。他每走一步,心仿佛就更揪起来一分。
帝王何求?不是荣华富贵,不是无上权威,他求天下安和,万民长乐。但抛却帝王的身份之外,他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两个人,就都在这里了。
他竟和他一起睡着了。
他拥着小小的他,帷幔深处,也蜷缩得像一个婴儿。和这初春一般初生的美好,脆弱而彷徨,他怎忍心打搅呢?
萧乾小心翼翼地从背后把这一大一小拥进怀里,李承欢被背后忽来的寒凉触感惊醒,睁开眼来。
萧乾把脸放在他颈窝,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温暖的气息。李承欢微微颤抖了一下,偏着头,轻声问:“下朝了?”
“嗯。”萧乾点点头,靠着他蹭了一蹭。
“和儿本来醒了,现在又睡过去了。”
“嗯。”他仍不答什么话,只是含糊地答应一声。
于是李承欢也不说话了。后背上的寒凉渐渐散去,三个人的体温温暖着彼此。初阳缱绻,干净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大殿,终于驱散它在长久的历史里所积郁的绵寒和腥冷。
这一刻,我们还能求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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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一章的今天,是我生日。早上妈妈打电话来,嘱咐我要买点儿好吃的犒劳一下自己,我才忽然记起自己的生日。海南的天冷了好久,今天忽然出了太阳,虽然空气中仍有寒气,但那么一点点稀薄的温暖,还是能够奢望的。这一个故事,或许很快就要完结了,可是这个南方小岛真正的冬天,还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