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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人
南方夜间的风吹在身上并不冷,今天格外如此。李承欢越走越快,萧乾也一步步紧紧跟着。终于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望着他,犹如隔着一千年的时间,带着一种稀薄的迷茫。
“现在的你,是夏景帝萧乾,还是御林军秦萧?”
萧乾没有说话。他确乎也和他目光相接,但李承欢却看不清楚他此时脸上的表情,对此,李承欢甚至是有些庆幸的。
萧乾此时穿着普通士兵的衣服,当真和他那年出奇地相似。
李承欢很多时候都告诉自己,他并不在乎眼前这个人是什么身份,不管是秦萧还是萧乾,他都是他。然而他骗不了自己,他一直都在乎。
“若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一年七月的鹿鸣山,该有多好……我真想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梦醒来的时候,我还在鹿鸣山脚下的小院子里,有秀容,有何大娘,有红叶,胡大哥和魏大哥时不时会来做客,那时鹿鸣山便会比平日里更热闹些。秦大哥随御林军回宫之后,也一定还会回来。我会怀着这样的期望等着,等到终有一天他来带我走,我们一起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隐姓埋名地生活。他武功高强,做护院一定最能得主人家器重。而我开一间小书塾,教学生们读书认字。从青颜到白发,一不小心,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这是第一次,萧乾听到李承欢这么清楚而坦白地告诉他一直以来他所期望的那个未来。而偏偏是这个,他给不了他。他所能做的,只是用尽一切力量,像要把他揉进身体里一样抱住他,说:“承欢,我是天下人的夏景帝,却只是你一个人的秦大哥。早在从西蜀回来,在百禄镇的时候,我就已经下定决心,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放开你的手。不管是谁,都别想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李承欢默默地听着,然而可悲的是,他发现自己的心底没有起一丝波澜。
你是天下人的夏景帝,是我一个人的秦大哥,然而天下人——却比一个李承欢来得重要得多。
你说再也不放开我的手,却还是把我推开,独自去面对你母后的权威,而我不管是以何种身份——你的臣民,还是你的爱人——都没有和你并肩作战的资格。
你爱我,我也爱你,但大夏的君主夏景帝身边,却不能站着一个李承欢。
“我不走,那我在你身边到底算什么?”李承欢问他,“是和儿的老师、你的臣子,还是……”他几乎是颤抖着说出这几个字——“你的男宠?”
当两个身份相差悬殊的人在一起时,历史的记载往往尤为有趣。夏威武帝萧衍和蜀王公王公煜的那一段鲜为人知的情事在野史里被人描画修饰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曾说过谁是谁的男宠,因为他们一个是蜀王室王公,另一个则是大夏的皇帝。而后世人提起萧乾和李承欢的时候,往往说一个是君主,一个是男宠,而不管他曾为帝师。萧和长大以后即位为帝,曾不止一次称赞过他的启蒙老师的才华与学识,甚至相比于父皇夏景帝和后来众多在他生命里出现过的重要人物,李承欢启蒙之师的地位都是无可撼动的。然而这些在史书里不过寥寥几笔带过,远没有野史中那些旖旎风光来得让人狼血沸腾。
“臣子也好,男宠也罢,承欢,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放手了。”
李承欢听了,只笑。
曾经被世人嘲弄为傀儡的夏景帝,如今终于摆脱自己母后的权威,让秦家和陆家狗咬狗,看好戏。又用通商的手段来牵制拓尔跋,换来大夏和大汗边境百年和平。但我们之间,远远不止横着一个秦太后,一个拓尔跋,还有天下间睁大眼睛盯着他们的君主的一举一动的所有人。拓尔跋说得没错,你好不容易挣来的这么个圣君明主的名声,难道会甘愿因为一个李承欢,就眼看着一切付诸东流吗?
“不放手?那你是想被天下人唾骂,还是想让我李承欢——成为大夏的罪人?”
这一天的两军宴会上,挚友难得地说想念家乡亲人,于是喝下去很多酒,章云旗便陪着他一起喝。第二天一早,南下的军队启程,蜿蜿蜒蜒成一条长蛇。这以后三天,军队将修整驻地,暂时不用练兵。章云旗回到帐中,封千里已经在等着他了。
先前挚友因为跟军中将士练武的时候,下手不知轻重,打断了对方一只手臂,所以被赵将军降了职。现在终于恢复原职,便来感谢他——或多或少,章云旗的那些“好话”还是起了一点儿作用的。
兄弟之间自然不必说些什么客套话,封千里拍开两坛酒要与他共饮。章云旗昨晚已经喝了不少,现在头仍然隐隐作痛,便摆手说不喝了。封千里没有强求,自顾自一碗一碗倒出来,一滴不漏灌下肚。章云旗这才察觉出有些不对来。封千里再端碗欲饮的时候,他挡住了他的手臂。
“封大哥!你这么个喝法,我看不是要谢我,更不是仅仅因为想家。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被人说透了,封千里索性丢了酒碗。碗里的酒液晃荡着溅到案上,拉长变了形。
“云旗,你帮大哥一个忙!”
章云旗放开手,虽然不知道挚友要他帮的是什么,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拒绝。想必这个忙,就是让封大哥如此苦闷的原因吧。
“要我帮什么?”
“把这个——”封千里把一个药包拍在案上,说,“送去给那人。”
章云旗拿着药包找到花嶙,开口就叫:“花兄——”
“花什么兄?谁就愿意跟你称兄道弟了?我叫花嶙。”
章云旗犹如被噎了一口,说:“封大哥给你的。”
“这是什么?”花嶙把药包拿过来在手上掂了掂,正准备凑到鼻子跟前闻,章云旗说:“是药。听说……”他上下打量了花嶙一下,不信的样子,说,“……你受伤了?”
药的味道不算好闻,花嶙嫌弃地扇了扇鼻子,又扔回章云旗怀里。“不就是崴个脚吗?”昨天晚上顾镇晔已经给他擦了药,谁还用得着这个?他反问,“他怎么不自己拿来给我,还要你转交?”
“他……”
“哎算了!你拿回去吧,就说我已经好了,用不着了,替我谢谢他的好意,啊!”
花嶙态度敷衍,章云旗自然看得出来。他拿着药包觉得很为难,不知道该怎么跟封千里说。他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的反常,难道只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吗?这个人……
突然花嶙惊喜地跳起来,往远处用力挥起手。章云旗回头向身后看去,就见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正朝这边走来,很快就来到面前。这人似乎是对自己带有敌意——章云旗这样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似乎轻描淡写,但总让人觉得有那么一丝不舒服。
来人没管章云旗在场,对花嶙说:“我还以为你又跑到湖边去了。脚还疼吗?”
花嶙噘噘嘴不以为意:“不疼了。”他朝章云旗扬扬下巴,说,“呐——还有来给我送药的呢。”他有那么点儿小心思,存心要气一气顾镇晔。
顾镇晔转头看向章云旗,又看向他手上的药包。章云旗觉得似乎有戏,就说:“这是找军中大夫开的药。”
顾镇晔截过他的话,淡淡地说:“多谢好意,不过花嶙现在已经没事儿了。”
“哦、那好,那……”章云旗只好说,“那我还是拿回去吧。呵……下次小心,我先失陪了。”
章云旗走后,顾镇晔什么都没说。花嶙不高兴了,追着他问:“你怎么就不问问刚刚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要给我送药啊?你就没有一点儿不高兴?”
顾镇晔停下来,转身拍了他脑袋一下,拍完又若无其事地走了。花嶙愣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开始炸毛:“顾——镇——晔——”
章云旗一边往回走,一边纠结一会儿到底该怎么跟封千里说。药包在手里一掂一掂的,只顾盯着脚下,就没注意周遭,结果一直到走到帐篷门口他才注意到那里站着一个人。一看清楚那人是谁,他就不由得惊叫出声:“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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