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蓝]涅槃

　　叶修眼色阴沉地咽下口中的食物，不时看向遥遥前方。属于宁国的那边峭壁上，南北守军交接的哨塔高高矗立，铁灰色的冰冷塔尖仿若磨好利刃的重剑。
　　过了那座哨塔，便是北方，南方就不在脚下了。
　　叶修的心沉得像是揣了石头，这几日夜里受着诅咒折磨，眼前幻觉重重，变幻无常。神兽白泽垂危前对他的那几句劝诫也出现在了其中，犹如一记敲醒沉迷安和的头脑的警钟，提醒着他一直忽略的事实。
　　他这样，算不算是将许博远，一个活生生的人，带离南方？
　　如果带他走，会有什么后果？
　　反之呢？
　　抉择的时刻已经近在眼前。
　　他猛地转回眼神，动作迅速地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牌和一把小刀，继续在上面刻着什么。
　　这几日叶修一发觉自己胡思乱想，就会强硬地把注意力转移到这上面来。
　　在手工方面，叶修有着相当不错的天赋，又成了苏沐秋的徒弟。每日除了要能熟记了解苏沐秋布置的功课，还得练手交成果——功课内容千奇百怪，从女人的簪子到吃饭的碗筷，五一不有。要是师父不满意，叶修还得重新做。
　　于是尽管他入门晚，但手下工夫日益长进，即使能刻这块木牌的时间很少，他还是快要完工了——手中的木牌有巴掌大小，边角圆润，只差打磨整齐。
　　许博远凑过来，好奇地探头探脑：“你在干什么？”
　　叶修被吓了一跳，心中有鬼，连忙将木牌藏到身后：“练练手而已。”
　　许博远看了一眼对方面上装得镇定，耳尖已经有点透红，心中了然，眉眼间带起戏谑的笑：“哟，给哪家的姑娘啊？还不好意思给我看？”
　　你可不是姑娘。叶修心里嘀咕着，表面却相当镇定，迅速收起木牌和小刀，咳了一声：“才不是给姑娘的，等我做完了再给你看。”
　　许博远也不逼他，转过头去，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灰蒙蒙的秋日天空：“没想到咱们就要到北方了，以前在澍州府的时候觉得自己可能就呆在医馆里一辈子。”
　　叶修一怔，问道：“没想过出来走走吗？”
　　“师父给的功课多，要救的病人多，哪里有这心思这闲工夫去呢？”许博远笑了笑，“来了这么一个变故……也许是老天也想我去见见世面了。”
　　他的笑容里有少年人不会有的沉稳和安静，虽然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头也未必就那样。
　　叶修伸手揽了揽对方的肩膀：“天大地大，等这动乱过去了，咱们一块去走走？”
　　说着说着，叶修又记起了苏氏兄妹那张巨大的泛黄老地图，山川河流化作一条一条头发粗细的线，湖泊海洋是一块一块圈起来的波浪，纷落其中的陆地上，有着数量多得令人眼花缭乱的城镇国度。
　　如此大的一个世界，而夏国不过是其中如指甲盖大小的一片。
　　“听师父说，在西域之外，还有很多番邦小国，那里的人穿着奇装异服，出远门都坐一种会喷白汽的铁皮车子，稀奇得很……”叶修继续说道，“只是有点不好。”
　　许博远被他说得勾起了兴趣：“什么不好？”
　　“吃食的做法都很单一，也没有这里的好吃，顿顿都是面饼子或者烤肉，”叶修说着，忍不住想起方才吃面饼时偷偷加进去的肉干，那是来这之前许博远亲手做的，调上了特制的酱料。干巴巴的面饼夹上烤出肉汁的肉片，已经好吃很多了。
　　许博远在制作美食方面颇有心得，即便是简单的食材也能做出令人垂涎的美味。一路上众人的一日三餐几乎都靠他烹调，因一行人要扮成难民，总不可能直接拿肉出来吃，许博远便将猎来的肉制成了肉干，切成小片，既方便保存，也好携带。
　　这一来叶修的思绪又飘远了，他又勾了勾许博远的脖子：“在澍州府时你做的那什么，等以后能安定下来了，我要吃。”
　　“炖排骨？上次把我炖的两锅都吃光了，你居然不腻？”
　　“对对，就那个，好吃。下次多来一锅，不够。”
　　“……撑死你。”
　　“那死也满足了。”
　　一旁闭眼休息的苏沐秋默默握拳，内心老泪纵横：两个兔崽子真是够了！话都说不清楚居然还能猜到什么是什么！还能不能让他这个孤家寡人的师父好好睡觉了！

　　然而老天似乎有心要为难众人，给他们原本就不怎么有利的情势添堵。
　　就在众人准备跟着大部队继续前进时，一阵又一阵的兽吼声在身后的天际响起——
　　苏沐秋猛地回头看去，就在不远的空中，一批乘着双翼灵兽的宁国军队正飞速接近哨塔，单单从那整齐划一的架势，便知道这是宁国赫赫有名的用以空中制胜的精锐飞骑。虽然这支军队编制在都城军中，平日镇守国都保护国主，或为前线传送战报，即便如此，苏沐秋深知这支飞骑就像是不露刃的利剑，其中暗藏杀机。
　　这支来势汹汹的飞骑里，每一只都是正值壮年的强大灵兽，骑在上面的飞骑兵每一个都是六阶以上的术师，骁勇善战。
　　能这样大动仗地调动护卫国主的飞骑，想来也只有嘉世陶轩，看来对方是察觉到什么异常了。
　　周围的难民都难掩惊讶，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这由远而近的队伍，议论纷纷。张佳乐压低声音，在苏沐秋耳边道：“领头的是刘皓——那只双翼蜥上面的。”
　　苏沐橙怀里的旺财炸起一身毛，冲着天上的灵兽发出低吼，苏沐秋连忙给旺财施了咒术，遮住它身上的灵兽气息。
　　那些双翼灵兽能够嗅到术师和同类的气息，若是在这里被拖住，后续的麻烦就不那么简单了。孙哲平不动声色，很快地往自己和张佳乐身上扔了几个隐藏术师身份的咒文，又伸手一勾苏沐秋，借着动作那一瞬间飞快地把一张带有假象结界的人皮面具蒙在了苏沐秋脸上，动作一气呵成，显然相当熟稔。
　　在寻常难民的眼里，苏沐秋没有任何变化，但在术师的眼里，他就又是另外一副模样了。
　　苏沐秋没有丝毫惊异，顶着那张和他原来俊秀面容相差十万八千里的丑脸笑嘻嘻地问苏沐橙：“哎哎，怎么样？”
　　苏沐橙看了一眼便嫌恶地扭过头去：“丑死了。”
　　“老孙，你带着许博远，乐乐你抱着沐橙，我带叶修，”苏沐秋拍了拍妹妹的脸，伸手拉过叶修，“就盼着这些鼻子灵得像狗的家伙别找到了——”
　　话音刚落，领头那只丑陋的双翼巨蜥的尖声嘶叫划破长空，巨如铜铃的黄色竖瞳正好与叶修投过去的目光相接——
　　巨蜥再次仰脖嘶叫一声，转瞬带着背上的骑兵直冲而下。不少以为灵兽暴走的难民惊慌地往前奔逃，场面开始混乱起来。
　　“我去！我居然忘了这家伙！”苏沐秋咬牙切齿地拉上身旁的叶修往前跑，“这家伙的气息什么咒文都遮不住！”
　　光明咒文虽然能够暂时遮掩叶修的能力，但那也仅限于遮掩，好比一只遮不住食物香味的罩子，盖不住灵瞳之子本身所拥有的独特气息。
　　眼下那只巨蜥，甚至整支飞骑的灵兽都闻到了灵瞳之子的气味！
　　难民数量本就巨大，又都是往前逃命的人，山谷内的混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但很快，几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前方响起，蜂拥向前的人群总算是慢慢停下了——南北守军所在的哨塔派出了土系术师，因地制宜起了土墙，将难民分段隔开了。
　　已经有胆小的孩子开始哭起来，望着天空越来越近的凶狠灵兽瑟瑟发抖。
　　苏沐秋忽然扯下了人皮面具，连着叶修推给张佳乐，牵住自己妹妹的手。
　　张佳乐立刻炸了：“你这是干什么？”
　　“陶轩要的不过是我们两兄妹加入嘉世，不会过多为难，”苏沐秋眼神清明，动作迅速地脱下背包，要找什么的样子，“我们两个目标很明显，能把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我们身上。趁着这个机会，带他们两个回去。”
　　说着看了叶修一眼，将翻出来的一根乌黑铁管递到了叶修的手里。
　　叶修愣住了，那竟是却邪！
　　“拿着防身，回去替我找个耐磨的材料，装上那支架。等我带沐橙回来，就要考校你的运用能力了，”苏沐秋冲他笑了笑，“算是师父寄放在你这里，要还的。”
　　叶修跟在苏沐秋身边学了不到半年的技艺，即便再天资出众，一时之间也无法找出最合适却邪的支架材料。苏沐秋会这么说，也是想让叶修好安心带着却邪傍身，跟着孙张二人离开而已。
　　叶修又如何不知师父心意，喉咙哽得厉害，半天说不上话，被张佳乐和孙哲平生拉硬扯地带开了。
　　苏沐秋转开眼，看着巨蜥带着那日在空中拦住他的术师落地带起一阵震动，轻轻捏了捏苏沐橙的小手，叹了口气：“都怪哥哥，整天要你跟着水深火热。”
　　苏沐橙看上去一脸不高兴，小手却紧紧握住哥哥的手掌：“你敢不带着我，我就没收你的媳妇本，让旺财拆你的房间。”
　　苏沐秋：“……”

　　刘皓死死盯着对面云淡风轻的苏沐秋，心中又是解气又是怨恨。
　　果真不出陶轩所料，赫赫有名的神枪苏沐秋竟是不得不化装成难民，以这样落魄的方式逃离宁国；然而又令人可气的是，对方竟然一脸平静，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一切的发生。
　　有些感觉敏锐的难民察觉到气势汹汹的官兵来找的是那对兄妹，便很惜命地退开到一边，张佳乐神经一绷，也带着叶修后退了几步。
　　那头巨蜥直直盯着叶修，喷吐出重重的鼻息，一双竖瞳细得几乎变成针状。它的状态倒算是比较好的，其余的灵兽流露出的皆是贪婪的眼光，尖利的爪子不住地抓地。
　　“别来无恙啊，苏沐秋，”刘皓得意地笑道，“怎么不坐着你那白虎呢？”
　　苏沐秋：“你哪位？”
　　刘皓费了很大力气才让自己克制住直接上前揍人的冲动。
　　苏沐秋懒洋洋地摊摊手：“哎呀，我家白虎比不得你身下那只巨蜥，旺财可不是劳碌命呢。”
　　听懂了人话的巨蜥立刻张开狰狞的大嘴，冲着苏沐秋嘶叫。
　　苏沐橙怀里的旺财见主人受到威胁，立刻蹦下来化为高大的斑纹白虎，冲着巨蜥的方向就是一声威慑的虎啸。
　　许多人吓得尖叫，腿软得站不住，瘫在了地上。飞骑兵前后包围，不让这些人逃脱。
　　身前身后都是觊觎的灵兽，叶修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串肥美的肉，一旦这些灵兽失去控制，就会蜂拥而上，将他撕成碎片。
　　灵兽不随便吃人，却喜欢吞噬灵气之物，比如灵瞳之子，那其中暗含的力量让它们疯狂。
　　叶修脸色发白，握紧了藏在鱼皮袋子里的那根铁管。
　　“陶大人求才若渴，你却这般拒绝，实在太过无礼，”刘皓冷酷地说道，“若不是陶大人有令，要留你一命，我定将你斩于此地。”
　　苏沐秋睁大眼睛，露出惊奇的表情：“哟！那你来，我让你三招。”
　　刘皓：“……”
　　忍，孰不可忍！
　　刘皓额头青筋暴起，怒喝一声，抽出背后的大刀，就要指挥着身下的巨蜥冲向苏沐秋。
　　却没想到巨蜥突然不听从命令，反倒是冲着苏沐秋身后的不远处大吼大叫起来。
　　向来死忠于饲主命令的巨蜥竟然在这个时候出了状况，不能不让刘皓心生疑窦。他顺着巨蜥吼叫的方向看过去，正好看见一个深红色头发的男人用身体挡住了什么。
　　刘皓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正要给对面的下属下令，一个执剑的少年从深色头发男人身后走了出来。
　　叶修的心忽然便沉了下去，他看着许博远握紧手中的剑走出去，心里浮起似乎要走到尽头的绝望和不详。
　　许博远毫不掩饰地放出术师的气息，尽全力将所有对叶修虎视眈眈的灵兽注意力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在这个时候，能护得住叶修多久，便是多久。
　　他的手按在了剑柄上，全神贯注地感受着周围灵兽的躁动，只要有一点动静，无往不利的剑光就会出鞘。
　　那是他的师父亲自给他打的一把剑，说是给他防身之用，临走前却又给他留下了不得动武杀生的训诫。
　　而乱世之中，岂有不亮剑的时候？
　　刘皓愣了一愣，仔细看见对方独有的异色眼眸，继而喜上眉梢：苏沐秋居然藏着一个水系新生术师！而嘉世还正好就缺水系术师！带回去又是功劳一件！
　　他自然便以为周遭灵兽的躁动是因为发现了这小术师，得意洋洋地指了指那少年，对着下属道：“拿下那个小术师，留活口带回去。”
　　苏沐秋忽然厉声喝止：“你敢动他！”言语间，他掀开衣袖，两边手腕上套着的玄铁护腕飞速分解变形，不过眨眼之间，便化成两柄精巧的西洋枪对准了刘皓。苏沐橙也扛起了自己的炮筒，手指扣在扳机上，弹起瞄准器，对准了正要动手去抓许博远的官兵。
　　刘皓被神枪这一动作惊出一身冷汗，完全没看清楚那毫不起眼的护腕是如何变化的。
　　然而这一惊吓更是激起他熊熊的怒火，刘皓看了看自己手下无论如何都占了上风的队伍，反倒怨毒地笑了笑，居高临下地看着不复镇定的苏沐秋：“跪下来求我，也许我就会考虑放走他呢？”
　　继而厉色喝道：“把他拿下！”
　　土系的飞骑兵皆运气凝神，土黄色的光芒在他们的掌心凝聚，瞬间无数土刺从地底刺出，想要将许博远困住。奈何少年身轻如燕，交替踏着冒头的土刺躲开一轮轮的围困，手中剑光飞闪过处，被斩开的土刺化为碎土纷纷落地。
　　见到如此情景，刘皓一边躲避着苏沐秋投来的枪林弹雨，一边对着其他飞骑兵下了指令，脸上露出更加兴奋的光芒。
　　看这少年身手，年纪轻轻就已经如此了得了！
　　许博远正对付着这烦人的土刺时，忽觉身后一阵风呼啸而来，连忙侧头躲开，却没能躲个完全——肩头被长蛇状弯曲的铁条划出了一条深深的口子，鲜血淋漓，很快染红了半边素色衣衫。
　　苏沐秋瞥见那刺眼的血，便知道事情要坏了。他匆匆往刘皓方向打了几颗火药子弹，便转身要看向叶修。
　　眼见少年捂着伤口渐渐被围困在牢笼中，孙哲平低骂一声，袖口处闪过一道光芒，就要上前给许博远解围。
　　然而所有的动静还不及一声还没有脱离稚嫩的少年怒吼，时间仿佛凝滞在了那一刻，只有那双因带上了道道血丝而异常慑人的金瞳仍旧有着不止的生命，燃烧其中的绝望怒火似乎要将这世界吞噬干净。
　　灵瞳再临。
　　“许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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