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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程佳没想到这省城医院的号竟然这么难挂。
凌晨四点,天还是乌漆漆的,挂号的队伍却已经排到了门外的大马路上。程佳把自己裹成了个粽子,站在队伍稍靠末端的地方,不停地跺脚搓手。“还是来晚了。”程佳心想。医院大楼还是黑的,只有上方的大字,亮着红彤彤的灯。“秦城肿瘤医院”,几个字像漂浮在空中。“帅哥,挂号啊,挂哪个医生的?”一个穿着大红色羽绒服的中年女人凑了上来。“不挂号排着干嘛。”程佳笑着回答。他长得乖巧,一笑漏出两个小虎牙。“什么病啊?”程佳感到一点奇怪但也继续和大妈闲聊着“:不是我,是我爸。”大妈正想接话,眼神往前一瞟,转身就走。程佳转头一看,几个穿保安制服的人走过来,冲着大妈离开的方向喊:“都说几遍了不要来了,非要让警察抓住啊。”喊完转过头对程佳说:“每天都有几个票贩子在这晃悠,别理他们,都是骗子,千把块钱花出去不一定能给你挂上。”程佳愣愣地点了点头,心想这个点还有保安盯着。
不只有保安,凌晨四点的光景,本该是静谧的,但肿瘤医院周围却一片喧嚣。主要还是一早就来排队挂号的人,以及由挂号的人衍生出的早餐摊,票贩子以及看场子的保安。早餐摊上方亮着橙黄色的灯光,热气徐徐升起,模糊了小摊贩的脸。程佳愣愣盯着,竟感觉到了一丝暖意。
程佳的爸爸已经发病三个月了,县城的医生说是软骨肉瘤,做过切片,确认是恶性。程佳妈妈去世的早,家里就他和爸爸程立国和哥哥程毅父子三人。程佳刚上大学,没经历过啥事,哥哥打电话来说爸病了的时候他以为是小病。“可能是癌。”程毅在电话那头说,听不出来啥情绪。程佳有点反应不过来:“啥癌啊。”“说是肿瘤,啥软骨肉瘤,两个多月前的事了没来得及给你说,现在检查才出来,恶性。”程毅说完“恶性”后嗯了一下,感觉好像没说完一样,但是也没在说下去了。程佳有种被击中的感觉,他的脑子里不断重复着“爸病了”这句话。程毅张口了“程佳……”“那咋办?”程佳打断了他,好像害怕听下去的样子。“亲戚里说秦城肿瘤医院好,全国闻名,前年二姑一个邻居脑子里长瘤了就是在那治的,做完手术后都控制住了。听咱爸的意思也是想去那治,正好你也在那上学,有得照应。”’“好。”程佳默默地应了声,想说点话安慰他哥,但又不知道说什么。
程佳盯着地,脑子里过着程立国发病的这三个月发生的事,整个人还是愣愣的。过了一会儿他抬手蹭了蹭脸,仰头看了看空中的红字。还能咋样,走一步看一步呗。他唯一知道的是,爸不能没,他要他爸活着。
整个早上程佳都感觉自己在打仗。到处都是人,程佳挂上了号就在大厅一屁股坐下了,有种大功告成的感觉。大厅喇叭在报着人名叫号,程佳一边低着头看手机一边不时瞅两眼电梯,在想哥和爸怎么还没来,别错过了叫号。就在这时电梯门打开了,出来了一个人,不对应该是出来了一群人,但有个人显得格格不入。那个人高高的,穿了一身黑,还戴了个黑帽子。他在打电话,眉头皱得紧紧的,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你在这啊”,有人拍了程佳的肩膀,他听出了是程毅的声音,又往那个人离开的方向看了眼才回过头。“我们还在后面找了一圈”,程毅接着说。程佳站起来搀着他爸坐下了,看老爷子虽然畏手畏脚的但气色不错,他隔着他爸冲他哥说:“咋才来,好不容易挂上的号别错过了。”程毅看了老爷子一眼又看向程佳:“哪那么快,中午之前能见着大夫都不错了。”
终于把他爸和他哥等来了,程佳起身去上厕所,在厕所门口排队的时候看见程毅也跟了过来。“你别老在爸前说啥挂号难呀啥的,他本来就觉得生病了对不起咱俩,你越这样说他心里越难受了。”程佳一听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张了张口说:“知道了,我就顺口说了一下,爸昨晚睡得咋样。”“挺好的。”程毅本想提醒他弟一下,结果看到他弟沉下去的脸也有点不忍心:“对了刚刚有个孙子进电梯还插队!”程毅想岔开话题。“啊?□□跟爸前面了?”“对啊,一群人在那排队就他一边打电话一边就越过队伍跨进电梯了,哪有这样的,我不解气就说了他两句!”“然后呢?”程佳心想他哥真是不消停,在哪都跟人起争执,一堆人呢就他跳出来说。“他看了我两眼也没说啥就下来了。”程毅有点得意。程佳没心情继续跟他说下去,问:“钱咋样,够不,这大医院可不比县城。”程毅看着他弟装小大人的样,笑着撸了下他的头:“还用你操心!打算把老家房子卖了,亲戚也凑了点。没事,哥在秦城还有些哥们,里面有些还是大款。”程佳心想大款也未必帮你忙啊,但看着他哥那嘚瑟样没忍心说。
上完厕所程毅出去抽烟了。程佳洗完手出去,在走廊上有一点迷路,他忘记自己是从哪里进来了,只好随便推了一道门。眼前是一个明亮的走廊,和医院到处都是熙攘的人群不同,走廊内洒满了阳光却空无一人。程佳有点忍不住,不禁跨步走进。没走几步就隐隐听到有人交谈的声音,接着一拐弯,就看到两个人。一个穿着白大褂,一个明显高出白大褂一头,穿着一身黑衣。也许是走廊内洒满了明媚阳光的原因,两个人的声音也听起来温暖和煦。白大褂轻声说:“没事没事,都是老毛病了,也控制得挺好,我还没见过这种情况还控制得这么好的。”黑衣人似乎轻声笑了下:“得了吧,在家里多少人劝都不听,平时也不忌口周末还去踢球,这不出事了吧。”声音低低的,听在耳朵里很舒服。白大褂也跟着笑了,“这人呐就是不服老,不过也没啥大事,药一定要跟着吃。”“那是那是,叨扰刘大夫了,这么忙还抽空跟我见面。”黑衣人微微一颔首,说了些客套话,紧接着就转身离开。程佳听到脚步声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在拐弯处直直地打了个照面。他一开始看着地面,但又实在好奇那黑衣男子的长相,就那样措不及防地抬了眼。正巧那个人也斜眼在看他,眼里冷冷的,面无表情,与刚刚谈话时给人的感觉判若两人。他就那样一边看着程佳一边快步走过,丝毫没有停下来询问的意思。程佳松了一口气,冷静下来后感觉自己心脏跳得很快。“那个,是刚刚打电话的那个人吧。”程佳心里想,“真是莫名其妙啊,怎么感觉像在偷窥,这么紧张干什么。”程佳边想边走出了走廊。
果真如程毅所说,一直到下午三点才叫到程立国的号。父子三人朝着专家诊室走去,在门口听到医生说:“家属请留步。”程佳和程毅等在门口,没敢离开,片子还在程毅手上拿着。医生桌前就放着一张凳子,程佳看着程立国的肩膀,感觉父亲孤零零的肩膀有点单薄。医生问了大致情况,又看了程毅递过去的片子,提笔写了一些字才问:“那怎么不在县里的医院看。”程毅陪着笑:“这不怕县里的医院看不好么,还是大医院放心。”医生开了药和住院证明,诊断的结果和县医院无异,还是要手术,要活只能手术。程佳本来想这么大个病也要说个好长一段时间吧,没想到也是几句话就打发了。转念一想,这可是肿瘤医院,来这的哪个不是大病。外面挤得都是病人,医生就那么几个,他看着都着急。倒是程毅有些不满,上前几步缠着医生问是不是手术做了就能好。程佳临走时看到房间窗户旁边有个门,突然意识到窗户并不直接接触外界,外面是个走廊,看着像刚刚自己闯进的那个走廊。怪不得只看到黑衣人出来,医生应该是直接进房间了。能让这么忙的医生开后门到走廊内和他谈话,来头应该不小。
岳凡下了电梯躲着人流一路直奔停车场,上了车后重重地关上车门,低着头用手揉捏眉心。电话铃声响起,他有些烦躁,感觉心里一直有火在烧,看都没看就直接接起。“凡凡,检查结果拿到了吗?”岳凡听着她母亲的声音,心里的火感觉烧得更大了。“有啥检查结果啊,还是老毛病,医生就叮嘱了几句,谁让他血压高还学人家剧烈运动,”岳凡一边说一边扯开了衬衫扣子,似乎这样能让心中的火发泄出去:“我说这种事下次别让我来,医院人多得我都快喘不上气了。”“怎么和你妈说话呢,去个医院你就受不了啦,你爸那天可是晕倒了,你最起码表现一下关心吧。”岳凡冷冷地说:“你关心你怎么不来呢?”蒋卉在电话那边的声音一下拔高了:“我给你说了我今天美容院有预约!有你这样说话的吗?这是你作为一个儿子应该做的!”岳凡不想吵,他觉得疲惫又无聊,“好了我知道了,你继续忙你的事吧。”
扔了电话岳凡继续捏眉心,他不明白他母亲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蒋卉不爱岳振军,岳振军也不爱蒋卉,这是事实。这么多年他俩都是各管各的,表面装着恩爱夫妻,实则没多少感情。岳凡的爷爷是正厅级官员,岳凡的外公是当地有名的商人,餐饮娱乐房地产都有涉足。当年蒋卉和岳振军的结合可谓门当户对,对于两家的事业来说也是个帮衬。在岳凡的记忆里,爸妈除了家族利益那点事,平常基本没什么共同话题。但蒋卉似乎很在意岳振军和岳凡的父子关系,没事就对岳凡耳提面命,让他多关心关心他爸。是因为岳天吧,岳振军明显偏爱小儿子岳天,蒋卉则更在意岳凡。这更印证了岳凡心里的猜测,但也只是猜测而已。
电话再次响起,是岳凡的发小黑昶。电话那边声音嘈杂,岳凡“喂”了两声,才听到黑昶刺啦啦的一声“凡子!”。岳凡知道这货又喝高了,黑昶打了个酒嗝,隔着电话他都能闻见那酸臭味。“凡子我说,今晚还是老地方,你他妈必须来啊,哥都多久没见你了!”岳凡不太想去,但一想起今天刚去了医院,晚上回家免不了被他妈推到他爸那邀功,那种场面想一想都尴尬地起鸡皮疙瘩。干脆喝醉算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黑昶听见岳凡答应下来了,又骂骂咧咧了几句才挂了电话。他是岳凡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从小住在同一个家属大院,比岳凡大四岁。虽说家里父母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但黑昶却是名副其实的混子。上学的时候在学校里惹事打架,从学校出来了后开了几家酒吧,背地里带着一群小弟横行乡里。岳凡感觉自己有时是佩服黑昶的,他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像自己,整天陪着父母演戏。但内心深处,他知道他鄙视黑昶,再怎么威风无非就是吃吃喝喝玩玩睡睡,跟头猪有什么两样。
那自己呢?自己跟头猪比的区别是什么呢?从小就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在大学内是教授的得意门生,社团的一把手。可是这些有什么难的,就和马上要去黑昶的场子喝酒一样,想去就去,想做就做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岳凡看着外面已经完全被车堵死的马路和暗沉沉的天,脑子里胡思乱想着。无聊,真是无聊。
因为在路上堵了一会儿,等岳凡到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从后座翻出瓶红酒,一手拎着进了酒吧。穿过长长的走廊,乐声透过墙壁震动着地面。岳凡轻车熟路找到了黑昶常用的包厢,推门而入。包厢内倒没什么人,连音乐都没放。桌上横七竖八地摆满酒瓶,黑昶卧在沙发里,旁边一个年轻人正在和他说着些什么。听见岳凡推门,两人同时抬头。黑昶看起来喝了不少,不过时间长了酒劲下去了些。他用浑浊的眼睛打量着岳凡,半天才说一句:“我这啥酒没有。”岳凡笑了声,把酒瓶咣当一声放到他前面的桌上:“朋友在法国的酒庄自己酿的,你这绝对没有,尝尝。”黑昶把酒拿在手上掂了掂:“你咋才来,我这一场都玩完了。”“堵车。”“给你介绍一下,这是程毅,跟了我三年了吧,啊?程毅?”程毅连忙站起来,向岳凡伸出手:“可不是嘛,三年多了,岳哥是吧,不常出来玩,这么长时间了才能一睹真颜,长得真俊,哈哈。”岳凡伸出手握了握,黑昶在旁边笑了:“凡子比咱要小个四五岁,还在上大学呢,”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别看他小子年纪小,阴着呢!”程毅也跟着笑:“岳少那叫年轻有为,在哪读大学啊。”岳凡看着他俩你来我往,扬起一边嘴角歪着嘴笑着:“秦大。”程毅一下子激动了起来:“是嘛!我弟弟读的也是秦大!”黑昶在一旁更开心了:“秦大好!都是人才!”岳凡缩回了手,胳膊随意撂在沙发背上找了个舒服姿势:“难得啊你,今天结束的这么早。”黑昶抬起手摁了两下程毅的肩膀:“这不哥们说有话要说,特意清了场。”说完又安静了下来,三人一时都陷在沙发里。程毅装作喝酒,拿眼睛斜瞟着岳凡,总感觉在哪见过。
还没等程毅想起,包厢门又被推开了。确切地说应该是撞开的,一个小个子留着寸头的男人倚在门上,双脚交叉着站不稳,看起来也是喝了不少。他愣愣地看向包厢内三人,眼睛血红,突然喊道:“黑昶,老子要和你算账!”黑昶笑了,他混了这么多年得罪的人不少,第一次看见有人这样寻仇的。黑昶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招了招手:“过来。”那人充血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过来你妈逼!”话音刚落就朝着黑昶扑去。黑昶被他结结实实地砸了一拳,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那人站不稳,打完了就趴在黑昶肩上。黑昶随手拎起一个酒瓶,狠狠地朝他后脑勺砸去。程毅急了,凑上去拉架,门外的保安也应声而入。岳凡还坐在那,甚至嘴角还残留着一丝笑意。他感觉自己有点反应不过来,黑昶的怒吼声和保安的拉架声听起来都是那么的遥远,他连感官都迟钝了。突然所有的声音都停了下来,整个包厢再次陷入寂静。外面的乐声隐隐传来,诡异地包围着现场的每一个人。岳凡注意到那个小平头肚子上插了一把刀,他眼睛聚了聚焦,认出那刀是黑昶的。黑昶被溅了一脸血,眼神清明了不少,上牙狠狠地咬着下唇,表情凶狠又滑稽。“快送医院!”有个保安喊道,场面又嘈杂了起来。岳凡晃悠悠地站起来,盯着地面上的一大滩血。“今晚这趟没白来,有意思。”
有个保安凑上来:“昶哥,门外有顾客报警了。”黑昶从茶几下面摸出一条崭新的白色湿毛巾,眼睛盯着桌子一角并不答话。他用毛巾在左右脸颊上抹了两下,看着白色毛巾上晕染开的血,又扭头看向傻站在一边的程毅。
“你刚刚说你爸看病还差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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