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一扇门

　　我给林静打电话。“林静，还好吗？”
　　“都还好。这一切都是你的恩惠。”
　　“你的声音还是那么甜美，比我听到的博物馆编钟的声音还要甜美。”我有些讥讽的意味说着，“你不用感谢我。”
　　“都是你的鼓励，我才会，才敢这样的。”
　　“我只是说，一个人如果没有很多爱，那就要很多钱。是你的悟性好。一点就透。”
　　“小雅姐，别笑话我。”
　　“是你征服了他，还是他征服了你？”
　　林静支支吾吾，喘息着。“才刚刚开始——”
　　“不需要害羞。选择男人，也要同选择贴身衣物和床上用品一样，要上好的料子，这样你才是舒心。”
　　“小雅姐，昨天他还提到你了，说让我多联系你。不要因为一些误会而破坏我们好姐妹的感情，到现在他一直都认为我们的感情很好。”林静停顿了一会儿，说：“这事，你不会怪我吗？”
　　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说：“以后，你当我们不认识就好。”
　　“不，不，我不想让他误认为我们会有什么芥蒂。”
　　这也倒是实情，差一点点给忘了。还需要时刻保持警惕的，小心着，伪装着，不能掉以轻心，一旦程明宇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对谁都没有好结果。当然，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一切都要在掌握中。我说：“你提醒的很对。人与人的关系，总是那么的微妙，有的时候甚至不可抗拒。我等会儿就过来看你，方便吗？”
　　“方便。”
　　“好，你出来等我。”
　　矫情的小骗子，使用小小的伎俩。是想骂林静呢还说想骂自己呢？不确定。我挂了电话，得意地笑了，世界真大，荒唐很多，看姐怎么收拾——一边念叨一边转动方向盘。
　　感觉却是忽然的好，如是从一种有着一切不稳定因素的境况流亡出来，感觉进入了另一种奇特的安闲自如的境况。我想着，也许是的，就是经历了一场烽火连天的战争，然后是偃旗息鼓马放南山后的休养生息。
　　到了巷子外，林静已经在等着。我停了车，一起走。在两排房间的小道，阴郁清凉，阳光几乎照不到路面。有三三两两的老人聚在一起下棋或是打扑克。过了几栋房子就到了林静租住的房子，是一楼的小两室一厅的户型。
　　客厅里没有什么家具，一张旧的沙发，支架的四脚已经锈迹斑斑，吃饭的桌子和凳子都是简易的。两个卧室，其中一间，床上放着折叠好被褥，很整洁。有一台电视，几乎可以称为古董的家用电器，还有一张旧的藤椅。林静的房间就是一张床，一张化妆台。“你和谁住？是画家？”我忍不住要问。
　　“不是，我弟弟。”
　　我坐在梳妆凳子上。“对于一个漂泊的人而言，能够遮风挡雨，就是一个家。”
　　“在城市生活不容易，让你见笑了。小雅姐。”林静去客厅给我倒水。“有临时的避难所，就可以了。城中村改造一时半会儿还改造不到这里来。因此这里聚集了很多乡村里来市里务工的人们。当然，是由于房租很便宜。这套房子，开始的租金是一个季度三百五，后来，房东根据市场行情涨到每个季度五百。”
　　“哦，住了很久吗？”
　　“三年了。”
　　“现在，你和程明宇好了，你的画家要抛弃吗？”我可不是来同情什么的，也不是有意要来套交情的。
　　“不是抛弃。本来也只是一个模特。”
　　“你也是有了新欢而忘了旧爱啊！”
　　林静羞赧一笑，脸上是浮光掠影。“我只是喜欢在一瞬间喜欢男人，清醒的时候就会忘了。”
　　“你的一见钟情很独特。”
　　“是在那样的场合。没办法，我只是多谈了一些朋友，而不是在出卖，身体。”
　　我被这句妙不可言的话逗乐了，呵呵，林静的头脑里偶尔迸发出的一点点关于智慧的火花，虽然不能够算是什么人生真理，可也是不错的经验。“非常有哲理。思想决定行为，而不是行为来决定思想。你有权力自以为是。”
　　“像我这样的人没有办法。要是真的恋爱了，就管不了弟弟，也挣不到多少钱了。”
　　“你认为你和程明宇的爱可以持续多久？”
　　林静掀起窗帘的一角，阳光照射进来。明亮的光线里有无数的尘埃在漂浮——漫无目的，不知道何去何从。“很快就没有阳光了。就是白驹过隙。”
　　“我在说程明宇。”
　　“啊？程明宇？我也不知道。”林静回神，然后笑着，“我也不能瞒你，小雅姐，昨天，我有些醉，他就把我带到宾馆里。然后他也就没有走了，说是酒醉的人要人照顾。早上，他给了我很多钱，连钱包里的零钱都掏出来放在桌子上。有一个五毛的硬币还掉在地上，他也捡起来了。说叫我买几套衣服。”
　　阳光之下，或多或少都是在表演，往往还是美好而明亮的。阴影之中，不为人知的，才是真实，但大都丑陋而不堪。而林静完全没有我想象的龌龊不堪。
　　林静呢喃地说：“曾经无数次脱衣服和穿衣服，无数次从一个人的怀抱到另一个人的怀抱，都没有过这样的温暖。因为，我知道，这不是交易，不是面对的客人，不需要放下自尊去强颜欢笑。所以，我很快乐。”
　　“你认为是幸福吧？”
　　“不知道是不是幸福。在他怀里，我很无力，不是那种无力——希望呀，梦想呀，突然消逝在天空里——没有力量支撑身体的无力。而是，是，我像是变成了一个婴儿一样。”
　　这可不是好的兆头。我心里有些忐忑，她这样的女孩子遭遇了爱情或许会难以自拔。“玩玩就可以，千万别太认真。适当的时候，就想想，爱情是换钞票的筹码。”
　　林静无语。
　　花痴做的这么明显。想曾经，我是不是也是这样的表情和神情呢，女人，到底是女人，连心都是不由自主。“以后，还是可以用用你的绝招儿。免得自个在劫难逃。”
　　林静哀怨了一下。“听天由命吧。”
　　我这是在干什么呢？是不是多此一举了，与我何干呢？我推出她，是有用意的，一是打击李晓寒，二是让她远离肖城，免得碍手碍脚。“以后，你会忘了画家吗？”我转移了话题。
　　“不知道。”
　　我顿时气愤了，也许嫉妒就是一点就着的火药桶。“你很奇怪呦，分不清自己的心吗？”
　　“不是。我知道，他让我着迷，可不是我的全部。”
　　“为什么？”
　　“他认为我这种人只能存在画中。”林静说的眉飞色舞的，仿佛就是一场即兴表演。“我想，我在他眼睛里就是一幅画而已。所以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这样的事情。”
　　林静打开简易衣橱，从里面拿出一张画。然后端着让我看。画中，是林静，站立的身姿，头发迎风招展，透明的纱衣让肌体若隐若现，背景是蓝天，飘着大朵的白云。整个画面色彩层次分明。
　　林静悠悠地说：“他让我收藏这幅画。”
　　我凝视了画，竟然说不出话来的感觉。
　　林静絮絮叨叨，说着画的来历。我也追问了很多。现在就要描述这副画的成因，因为很重要。是这副画影响了我，让我有了更大的思想改变，在以后，我所有的行为里，差不多都是以这幅画为交集点。
　　关于这副画——
　　去年，五月，一个下雨的晚上，店里生意很淡。林静呆坐着，只要不忙，她就是喜欢坐在门口，通过门缝隙望外面的行人。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嗜好，看人，可以联想到很多事情，比如猜测某个人的心思，比如点评某个人的外貌。偶尔，甚至会暗笑：猪始终是猪，而人有时候就不是人。
　　一个顾客推门进来。林静只是瞧了一眼，男人高瘦，无精打采，也有些畏畏缩缩，一点也不阳光。
　　“要按摩还是洗脚。”林静打起精神接待，顾客是上帝。
　　店里还有两个姐妹，她们在抽着烟。有一个女孩叫小兰，翘着修长的手指夹着烟，那指甲绣着梅花似的斑斑点点的描绘，在柔和的粉红的灯光下，有一丝挑逗的味道。另一个女孩叫小丽，身着薄而露的衣衫，左胸纹着一只蝴蝶，在手臂动弹的时候，蝴蝶如同在白茫茫的云端飞动。
　　她们谁也没有理会这个不速之客。也可能是不屑理会这样的客人，她们有很好的眼力，也是多年的经验积累，知道什么样的客人不值得接待。
　　男人观察着，目光猥琐。林静介绍：“洗脚三十，捶背五十元，火罐二十元，还有——”
　　小兰这时戏谑地说了一句：“帅哥，还有高档的。”
　　“是什么？”
　　“你能想到的，都有。”
　　男人似乎是犹豫不决了。
　　“要不进去说？”小丽站起来，走近，然后挽起男人的手臂，胸部挤压在他的手臂，那蝴蝶仿佛就要离开花苞展翅欲飞了。她带着男人走向里面的房间，他象木偶一样被她支配着。
　　一会，小丽出来了，气呼呼的。“死变态，有问题。”
　　“怎么了？”小兰问。
　　“我说，要不要特殊的服务，他说，要是这样的话，可不可以给我当一回模特。神经病了吧，你们说？”
　　林静问：“什么模特？”
　　“就是那种脱光光的，还要供人看的。把我们当猪哄着啦，真是讨厌。小凤仙，还是你去。”
　　“还是算了。”林静推辞。在这样的场合，什么千奇百怪的人都有，自然要谨慎，小心驶得万年船。
　　“小妹，给我洗脚。”男人出来了，对林静说。
　　“好，洗脚可以。”
　　男人在洗脚的过程中，一言不发。
　　林静给他洗脚，轻柔的，机械的，入神的，像是已经忘记了世界的存在。头脑里什么都没有想了，仅仅有些闪烁的记忆片段，关于贫穷，关于家，关于谋生什么的，一闪而过而已。
　　快要洗完脚。林静说话，也是为了挽留客人，希望下次再来。“帅哥哥，你好像不开心的样子。谁欠你很多钱啦。总要对我笑一个吧。”
　　“这里的按摩正规吗？”
　　“什么是正规，什么不是正规呢？”林静给男人按摩腿。“你来过这样的地方吗？”
　　“很少来。”男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所以有点拘束。”
　　“好了，就当是逢场作戏，你总会吧，放轻松，不要认为我差你钱。”林静笑着，“刚才，怎么得罪人家了？”
　　“她说有别的服务，是吗？”
　　“看情况的事。就别问。”
　　“哦，你会吗？”男人问。
　　“我呀，现在不能确定。”林静又补充一句。“有时候是要遇到对的人才可以。”
　　“我没那么下流。我来，是想找个模特。”男人笑着，眼睛眯起，像一条鱼的形状。
　　“刚才，你惹她生气，也是为这个？”
　　“那样的事情都愿意做，当一当模特怎么会不愿意呢。不是嘲笑的意思。”
　　“活着的人，真是千奇百怪。”
　　“你愿意当一回模特吗？”
　　“太下流了。”林静俯身给男人按摩头。衣衫的肩带好像秋天的叶柄，时刻都会轻易断裂。“不干。”
　　“不是下流的事情。人体画，都是模特的杰作。女人的身体是最美的艺术。”男人津津有味地说起来：“现实里，是很难请到模特，而职业模特的价格又太高。只有来这样的地方寻找，碰碰运气，也是难以启齿的事，谁让我无名无利咧。当然，每一个初出茅庐的画家，都是这样潦倒，落魄。你有很好的外形、轮廓和气质，能不能试一试？”
　　“不懂。为什么要找我们这样的人呢？是便宜还是好骗？”林静咬咬唇角。
　　“骗，倒是不存在。要说便宜，可能是这么一回事。再者，我想通过我的眼睛来发现美好的事物。我最喜欢的画家，劳特雷克，梵高，十九世纪末最负盛名的画家，当然，梵高是一百年后才出名的。他们潦倒时都是混迹于社会底层，比如，小酒馆，妓院。当然，那时的巴黎，这事也是合法的。劳特雷克留下了无数关于妓——女的杰作。他认为，被生活所抛弃的女人有着更复杂的内心，表现出来的气息会更加有震撼力。”
　　“稀奇古怪的事，谁愿意把衣服脱光了，让天下人看。就算是娼妓。”林静绷紧的脸噗嗤一笑，像是突然泄气的皮球。“我也不是，也不敢。”
　　“美的瞬间，会成为永恒的艺术。”
　　“鬼话。”
　　“我叫肖城，以后再来看你。”
　　林静认识了肖城，可是没有放在心上，就是一个过客而已。没几天，肖城又来了。也没有说什么。然后是，很久不来。断断续续见过几次以后，林静慢慢放掉了戒心，相见甚欢。
　　又一次见面，在很久以后。中午，天气很热。姐妹们都休息了，林静一个人在店里吹着空调，昏昏欲睡。肖城突然来了，问候。“还好吗？小凤仙。”
　　“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
　　“那就好。”
　　“要么半个月见不到你，要么接二连三见到你。”
　　“润物细无声啦。”肖城笑着。
　　“时刻忘了我，又时刻记起我。是这样吧。”
　　“从来都没有忘记你，你已经留在我心里了。”
　　“鬼才会相信男人不说假话。”林静有经验洞悉男人的某些特点“男人在无缘无故的时候就喜欢说假话，我可是见多了。尤其是，在说假话的时候就像是在说真话一样。”
　　“你了解男人比我了解的还要仔细。”
　　“我天真，我可爱，但不能是糊里糊涂的吧。”
　　“我来，是想郑重邀请你。为你画一幅画，已经构思好了，而且衣服都准备了。”肖城提着一个很小的塑料袋，打开，拿出一件丝绸的白色衣服。“你看看。”
　　林静接过衣服。“睡衣呀？”
　　“特定的。让朋友从武汉买的。这幅画画完后，衣服和画，都会送给你，你考虑。”
　　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客人，不只是关心，还有锲而不舍的诚意。林静很高兴，也就答应了。一前一后出了店子，走到街上，并肩而行。她迈着细碎的步子，时尔低下头，时尔望着前方，也不张望什么，当一棵树挡住了前进的路，她就拉开距离，走过树后再靠近。
　　在路边的停车位，有一辆破旧的面包车。肖城打开了车门。“上车，我们去河边。中午，河边没有人，正好。”
　　“真是要人命呀！”
　　“雨过天晴，是最好的自然光。也不用担心紫外线，我带了伞，还有防晒霜。”
　　车里没有空调，如蒸笼一样。林静忍耐着，也忍耐着疑惑和忐忑。一路颠簸，终于到了汉江河边。辽阔清幽，微风习习，水是那么碧绿，天是那么湛蓝。或有小鸟啾啾鸣于耳畔，清浅低唱大自然之赞歌，或有蝴蝶翩翩舞于眼前，袒露心心相印之缱绻。
　　林静在车里脱了所有的衣服，鞋子，穿着薄纱。下了车，心里还是放不开，很羞涩。
　　肖城说：“我不是观众。现在起，你就忘了我的存在。天地间只有你一个人。”
　　林静在水边行走，试着忘记人间，忘记自己的悲喜。
　　一幅画，就定格了那一瞬间。
　　我的心也乱了，真是乱了。林静是个什么样人？这个越来越感到陌生的女孩，是爱特来，迷魂与欺骗的女神吗？还有肖城，到底隐藏了什么样的感情呢？
　　看来，姐还要做一个圣斗士！
　　我告辞了林静。去开了车，见肖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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