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落长安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我只记得那时我尚未化成人形。
　　越过纵横千川，穿过连绵万山，我终于看见那身着红斗玄衣的男子，立在尸山之顶，向我伸出手，我一敛身子，轻盈地落在他的手心。
　　他吃力朝我一笑，兀然只觉身子巨震，是他一下子瘫跪在尸山之顶一个尸首的肚子上，却是不忘护住我。待他稳住了，才悠悠开口，“代我向阿浅道歉。”我轻轻张口叼住，“走吧。”
　　他微向前伸手，我扑展着翅膀，绕着他转起了圈，他耳一紧，朝我推掌而出，一阵掌风迎面而来，我娇小的身子随风而远。从血雾中望去，我看见，他的身体，从尸山之顶坠落。
　　“你听见没有~”一阵如雷男声直灌入耳。
　　我一哆嗦，手里刚咬了一口的青枣差点掉落，我一抓，又将青枣拿住，顺手将剩下的全部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地问，“没有吧？能再说一遍么？”
　　一身白袍，一头鹤发的男子童颜一冷，甩袖转身，“不说了。”刚落音，人便消失在空气中。
　　我吐出枣核儿，大嚷，“死老头，你去哪儿？带上我啊！”
　　“上茅房！”
　　听后，我安稳了，死老头说什么来着……管他呢，就当没听见。
　　白玄机乃我之师父也，自我从万年沉睡中苏醒，就是他一直在照顾我，教我玄术、教我医术、教我化成人形，如此倾身相授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十六年前，他带我到人间，说了一大堆什么不什么天劫缘分的，又一晃神，人间过了十六年，也就是如今，他带我到长安倚泉居休息，结果，我这才发了个呆，似乎错过了他说的什么话，然后，他负起上茅房了。
　　我又在倚泉居的房间里等了三天，三天后，终于有人来了。
　　小二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姑娘，该交房钱了。”
　　我本想捏咒糊弄他，却被倚泉居里的几个壮汉丢了出去。
　　忽视掉大街上飞扬的尘土和来看热闹的路人，纳起了闷，我怎么使不了术法了？
　　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不敢置信地用手指捏了捏；我的广袖青罗裙何时变成了麻布曲裾了！
　　立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好一会儿，才逼着自己忆起白玄机在我发呆跑神时，说的话，‘浅兮啊，为师这么做，也是为你好啊。’所以，所以白玄机真的，真的把我这么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鸟，丢到了人间？真的封掉了我的术法？真的让我像个凡女一样，去学习什么人情世故？真的，真的都是为我好？
　　其实，除了最后一个疑问，前几个后面的问号都是可以拉直的。真的，真的是真的。
　　我拖着沉重的身子，一屁股坐到了一家酒楼门口台阶上，开始揉捏我那几乎从来不走路的腿；悠悠叹了口气，怪不得下凡这十六年来，那死老头带我到人间各处游玩，还逼迫着我背那五七八杂的书籍，教我学习什么心机攻略，给我分析当朝权贵的宫闱事、风土人情，权贵关系、扑到美男子攻略，咳咳扯远了……原来，是为我如今情况做铺垫的。
　　“姑娘，你没事吧？”
　　我闻声抬头，见一张白净温润略带稚气的脸在我眼前放大。
　　少年见我抬头，展唇一笑，“原来姑娘并未在哭，是在下唐突了。”
　　我吸了吸鼻子，好吧，我刚才其实是在……擦鼻涕，“额……多谢关怀”肚子咕噜噜地不争气叫嚣了起来，我尴尬笑笑，“其实，我呢，是太饿了，所以，鼻涕出来了，才……”好吧，这理由，实在是……
　　少年看着我，似乎比我更尴尬。
　　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模样，姓赵名越，字志远；家……我吃下的是他家最后一碗面饼后，只能评之，清贫。
　　非常之能谅解。
　　这年头，我大汉与匈奴征战不断，普通老百姓大都遭了殃，更何况，今年收成好似也不咋地。
　　我刚推开碗，一身着麻布裙女子反复点查着手中的铜板子推院门而入，“今儿倚泉居掌柜多给了点儿，这个月可以多买点粮食了。”说着，女子抬起了头。
　　我愣了愣，赵越起身，“阿姐。”
　　女子不应他，直直盯住我，我回神，也站起来，笑了笑。
　　“哦！”赵越拍了拍脑袋瓜子，“阿姐，这是我的……朋友，叫……”转头看我。
　　“何浅兮。”说完，我乖巧一笑。
　　赵越尴尬一笑，“浅兮，这是我阿姐赵诺。”
　　赵诺瞟了我一眼，又看了看赵越，目光终止在那晚冒着热烟的碗，“朋友？阿越你何时有的这等朋友，我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
　　“阿姐，这是我今日新交的朋友。”
　　赵诺不搭理他，朝我走来，“姑娘不是长安人吧？”
　　我回神，瞅瞅赵诺，“哦！嗯！我是……”哪里的来着？
　　“那姑娘肯定也不甚了解长安城。长安城繁华是不错，可那是针对的王侯将相的；像我们这种小户人家，差点儿连自家人都养不活，更何况……”赵诺看看我，又道，“长安城口粮又卖的这样贵，哎~姑娘啊，我们知道你是可怜人，可我们又何尝不是？”她又顿上一顿，“我打小父母就没了，只有与小弟相依为命，阿越他身体不好，家里就只靠我酿的那点小酒过活，实在是……哎~”
　　“阿姐，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如此说话？”赵越显然的不悦。
　　我托合上被她这好口才吓掉的下巴，“嘿嘿，我……那个，只是借碗面饼来着。”更想找个能住人的地方；“赵姑娘说的，小女子都……知道，实在是打扰了。”呜~今晚要露宿街头了，“待我在城中找的亲人，一定会报答两位的一面之恩的，告辞！”说完，可怜兮兮地忘了眼赵越。我承认，我编瞎话，向来是不会脸红的——咳咳，我羽毛厚啊。
　　我干笑着，提步而去。
　　“等等！浅兮姑娘。”一听，心中欢喜了一番，演技通过了？他可怜我了？
　　我回身见赵诺葱手中取出两个铜板子递给赵越，赵越满面感激之笑，拿了板子朝我走来递给我，“本是想帮你，可是，家中实在是……羞愧。”
　　“不用了不用了。”我推拒，“我都已经吃饱了，还能撑一阵子。”
　　“两个板子也不多，请姑娘收下。”往我手心一塞，“后会有期”转身回到了家中。
　　我轻扬唇，赵越这人实诚，不赖不赖的；而赵诺，我又拿眼瞅瞅她忙碌在家院中的身影……又何尝不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好人儿？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铜板子，“要是能还给他们就好了。”话音刚落，铜板子就直飞起去，正入了赵越家中；我一愣，环视四周，“死老头！”四处寻找， “我知道你在……你干嘛把我变成凡女呀？别的方法不能历劫吗？呀！……你这是欺负我暂时没有了术法？你不管我也就算了，刚才那话，我也只是随口一说，干嘛真的把钱还了！你真想把我逼到绝路，卖身为奴吗？喂！死老头，你说句话啊！”我吼了半天，无人应我，只有狗吠鸟叫。
　　好吧，我用的是鸟语。
　　我全身从脚趾甲到发梢间的术法虽然都被白玄机给封了，可幸好，我本是一只小小小小……鸟，他封得了我的术法，封不了我是鸟儿会鸟语的事实……可是这个季节，我抬头看了看书上稀疏的黄叶子，又转眼瞧了眼忙碌的同类们……秋天来了，它们都忙着搬家南下呢。
　　好吧，今晚就在这大地母亲的怀抱以叶为被地睡上一宿吧。
　　树叶铺在身上，倒是暖和，本是打算睡到晌午的，孰料，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就被我那扁的快贴在一块儿的肚子吵醒了……额？我怎么又饿了？
　　我破叶而出，憋屈地揉了揉饿痛的肚子；一侧目，距我不远处，一青一白两个男子席地而坐，两人中间用积叶堆高，其上摆着一盘棋，两人各执一子，正侧目向我瞧来。
　　由于隔得有些距离加上我弱视（不是弱智！是弱shi智！），我也看不清两人细致容貌，只觉到，青者高贵文雅、却又不失豪迈飒爽；白者散漫随意、却又有种超出自然的风轻云淡之韵。
　　我眨巴眨巴眼睛，若无他人地拂去身上的叶子，从中起身，假装看看天空，转身小步离去。
　　“姑娘一直在这儿？”身后男声响起，语气庸然平静。
　　我一惊，不敢止步；万一人家在这儿谈论什么大事、私事又以为我全都给听去了，后而把我给咔咔了就太冤了；原本就只是刚睡醒，又饿得慌；我可不想落得第一只被凡人误杀死的上古神鸟。
　　疾步走了好久，确定身后无人，才放缓了步子；再次摸了摸肚皮；这一险虽过，二难又来了，想办法找点吃的才行。
　　想起死老头那个没良心的……不禁地又在心里把白玄机祖宗问候了个遍。
　　穿行在长安城中最熙攘的街道，目视前方，眼角却时不时打量从身边所经之人。哦！那个妇人，瞧瞧她全身上下，几乎连件像样的物饰都没有；再看看那个老婆婆，脸色不是很好，腰间鼓鼓的荷包应该是用来看病的吧；转身正对上一个拿着糖葫芦吃的欢快的孩童，我吞了吞口水，别过头去，大人不争小人食……走至陌乐坊门侧，再也木有力气了，我立在陌乐坊对面无力拂额……太丢人了，竟然沦落到偷钱却又下不了手，难道自己真的要成为天下第一只被饿死的神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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