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相合

　　上了一趟鬼大巴，淋坏了一个为了工作新买的笔记本，一只陪伴了自己两年的国产机，包里做白事儿要用的一万三新钞巨款也直接湿成用过的帮宝适了，蔺端全身上下只有皮夹里几十块零钱还是干的，不过一半都是硬币，干不干也无所谓。
　　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这笔记本里还没来得及存重要的数据，要不他那更年期主编不得抽死他。
　　雨是没停的意思，蔺端的伞落在鬼大巴上是没机会拿下来了，毕竟人能下来就万幸万幸。讲真，要是没那鬼老太和半秃头司机的帮助，就这种段位的鬼车，凭蔺端的水平虽然能勉勉强强自保，但要从中逃出来，他是没多大把握的。
　　一辆参加春运的大巴，里头的人都期盼着能回到老家见一见长时间没聚的亲戚朋友，吃一顿丰盛的年夜饭，懈怠懈怠劳累已久的身心，一年的盼头都在这儿啦，辛苦到年尾回家，突然在路上没了命，是谁谁都不甘心，怨气之大可想而知。
　　若是真的有本事的，类似天师之类的人物，或许可以化解这这个死局，让那些乘客放下回家的执念，好好投胎过下辈子去。但蔺端自知没那能耐没那时间，也……没那个善心。
　　他渡不了人，只有给人家渡的份儿。
　　从鬼大巴上下来之后，周围的景色明亮了不少，虽说仍是黑云压顶天色沉沉，但好歹能看清这国道两边是绵绵的群山墨翠，成岭成峰。
　　蔺端也不知道这是哪儿，手机坏了也没法查地图，靠着栏杆等了等没有车驶过，就只能自力更生地用脚走了。
　　真是心疼他自己。
　　他得找个地方给屋里人打个电话，自己怕是不能及时到寿春了，届时姑姑的尸体出什么变故，也好叫人有个准备。
　　将军坳人天生阴气重，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死后更是容易变成厉鬼，为了防止尸变，得好好操办一场丧事，并且需要血亲在旁边守夜七天，然后在头七那天诵经超度，才能将魂魄送走。
　　何况自家姑姑还是枉死，打电话通知他的赵叔说他姑姑夜里跑到山上叫鬼魅给迷了，回到家发了两天失心疯便死了，有人看到她的魂魄又跑到山里去，村民找了两天也没能找到。
　　蔺端他姑姑命不好，快三十岁的时候才和他姑父结婚，安生日子没过两年，丈夫就生病死了，留下一个遗腹子，生出来养了没几个月就又夭折了。从此性格就孤僻起来，除了和蔺端一家亲近些，便不再和他人有什么交际了。
　　因为相貌生得好，又是蔺家人，早些年也有人上门求过亲，她对人家也客客气气的，客客气气地赶人家走，说什么也不见。
　　所以自从蔺端他爸去世后，蔺端就是跟她血脉最近的人了，这次回去，首先要做的事就是通过相连的血脉找到他姑姑的魂魄。
　　这几年村子里出了好些事儿了，说起来鬼事儿年年有，今年是特别多，蔺端心里也很是不安，总觉得自己是不大可能继续过自己平凡人的生活了。
　　蔺端想着都怪那个廉颇，葬哪里不好，偏偏要葬在寿春，还把墓弄出一个聚阴势来，生前杀戮纷多，死后也叫人不得安宁。
　　将军坳曾经尝试过迁村，那是近两百年前，蔺家不知为何血脉式微，那一代的子弟特别少，廉颇墓的凶煞又发作起来，将军坳人不堪其扰，除了蔺家外，举村迁移。
　　但没过多久，他们中的一大半又迁回来了，那些回来的人对于发生了什么讳莫如深，蔺端只知道那些没能回来的，不是死了就是疯了。
　　可以外出，却不能迁村，必须在将军坳留下根基。
　　将军坳人终于明白了，这就像个诅咒，不是他们能逃避得了的。
　　结了因，必成果。
　　也是运气好，走了大概有半个小时吧，他就看见前头有个一个岔口，两条路中间夹着的路牌上大蓝字儿写着距寿春一百千米，要是往右边下国道的话，走五百米能到一个叫旦禾的小城市。
　　蔺端此时是湿透了的，大风不停地往他衣服里吹鼓，他上鬼大巴的时候看过时间是凌晨三点半，在鬼大巴上是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的，看这天黑的现在大概是下午四五点了，蔺端真真是又冷又饿，想着能找点吃的，再换身衣服，于是转脚下了国道走岔路。
　　“这鬼天气，哪来什么车啊。”
　　郑显明坐在自己狭迫的收费室里，翘着二郎腿对着手机发牢骚，这路口车流量一向少，再加上天气不好，一个上午只过了不到十辆车，收费站里一个人值班就够了。
　　本来今天他是放假的，可原来值班的老李要陪他女儿去参加什么相亲大会，人女儿年纪也大了，平常上班老听老李叨念这事儿，见得有多上心，他想着反正自己也没什么事儿，顺手就把活从人家那儿搭过来了。
　　“小郑啊，真是谢谢你了，改天来我们家吃饭!”
　　郑显明想着老李那副高兴劲，好像这次一定能给女儿找个如意郎君似的，不过今天雨下得这么大，也不知那相亲大会是在室内还是室外。
　　放在台面上的对讲机发出了一阵嘶嘶的噪音，郑显明拿起来敲了两下，一个浑厚的男声从里面漏出了来：
　　“……320国道周边收费站口注意，一辆蓝色大众牌面包车17分钟前从嘉阜收费站驶上320国道，车上有两名劫匪……据目前消息称是两名在逃通缉杀人犯，注意，如果见到符合情况的面包车，请冷静面对，正常收费，找机会拨打电话提供消息……”
　　“……再播送一遍，320国道周边收费站口注意……”
　　郑显明感慨，这年头，做个收费员都能碰上这档子事儿，不过那嘉阜到旦禾中间夹了好几个岔口呢，那通缉犯肯定不会跑这么远到这儿下国道。
　　……说不定呢……
　　郑显明脑子里刚浮出那个念头，又立马闪了过去，没留下一点痕迹，就好像他从没这样想过一样。
　　在收费室里坐久了也怪不舒服的，小小的一个空间什么东西都堆在里面，郑显明从盒里抽了一根烟，带上了打火机，一推开门雨声明显大了许多，他走到外面深呼吸一下，点燃烟闷了几口。
　　他抬头看看前路，雨噼里啪啦地下着，潮湿的空气沾粘到身上，让人觉得很不舒服，目力所及之处，是雨雾笼罩的山岭，远近都朦胧。
　　一个身影从那边逐渐显现出来，提着大包的行李，在雨里缓慢地移动着。
　　“哎呦呦!”
　　郑显明看见了那个淋着雨的人，立刻扔了抽到一半的烟，从收费室里抓了一把雨伞撑起来就赶过去。
　　“诶!那边的!”
　　那人听到他喊话，停在了原地，抬起头来看向郑显明这边，郑显明跑近了，才看清这是个湿透了的小青年，瘦瘦高高的，脸色发白嘴唇发紫，怕是被雨淋得不好了。
　　“怎么不撑伞呢!”
　　青年手上的包被郑显明夺过去拎了，颇不情愿，奈何头顶盖着人家的伞，青年自己也淋雨淋到发昏，郑显明一推他就软趴趴地跟人家走了。
　　“谢谢大哥。”
　　青年的声音软软的，有些虚浮。
　　郑显明几乎是拖拽着青年到了收费站，心里头突然冒出一个声音，让他一定要把人留着，能拖多久是多久。
　　收费室里勉强坐下了两个人，郑显明找了平时擦手的干毛巾给人家，从一堆杂物里掏出一包老李送的茶叶，泡了浓浓的一杯递过去，青年没喝，握着暖手。
　　“说吧，哪来的，怎么跑国道上了呢？”
　　青年说他是回家探亲的，没想到坐上辆黑车，半路上把他给扔下来了，东西都淋湿了，走了很久才找到岔口下来。
　　郑显明看他这样子就觉得是个初出茅庐的，易骗易拐，上了黑车也不稀奇，但心里那个声音又一直在说什么……人不可貌相之类的。
　　这是怎么了？
　　郑显明捶捶脑袋，觉得自己大概有点不清醒。
　　“大哥，你手机能借我用下吗？”
　　青年期待地看着郑显明，郑显明被他这突然的凑近吓了一跳：
　　“干嘛呢!……你要手机有什么用”
　　“我得给家里打电话报个平安啊，这么久没联系上我他们肯定着急。”
　　郑显明看这小青年实在挺可怜的，暂时放下了对陌生人的警惕心，把手机给了他，青年说了声谢谢，笑着接过了，拨了号码跑到收费室外面等。
　　——东西我带着，嗯，那蠢货我处理掉了。
　　他家人好像一直不接，郑显明看青年皱着眉重拨了好几次，嘴里似乎还骂了句脏话。
　　这青年好像并不是……看起来那么的纯良无害，郑显明正这样想着，正在打电话的青年突然转过来凶狠地瞪了他一眼，鲜红的眼珠子里尽是戾气，吓得郑显明登时往后一靠，撞在了铁墙壁上。
　　青年听见了声音，转头睁大眼朝他抿了抿嘴，好像在问他怎么了，没事吧。
　　郑显明冲他摆了摆手，又揉了揉眼睛，青年明明一直在打电话，哪里转过来瞪过自己。
　　大概是眼花了。
　　这样想着郑显明低下了头，不去看青年，倒是正对上青年那个湿透了的黑色大包，大包鼓鼓囊囊的，似乎装了不少东西，上面的雨水正顺着纹路慢慢淌到脚踩的铁板上。
　　——喂，弄好没，怎么还不升栏。
　　铁板上已经湿得一片都是棕红色的水了，郑显明背后一点点地沁出冷汗来，心跳也逐渐加速，怦怦地跳个不停。
　　他摸了摸裤袋想掏手机，却发现它还在青年手里，脚下那水愈发鲜红起来，仔细点就能看到，那包的一角蹭上了一大块红斑，已经凝固了。
　　血，是血。
　　“……320国道周边收费站口注……称是两名在逃通缉杀人犯……打电话提供消息……”
　　郑显明想起了之前从对讲机听到的消息，身体已经不可抑制地绷紧，外面……外面的那个青年……
　　……那另一个呢？郑显明突然想到不知从哪里听说过劫匪会因为分赃不均而闹内讧的，一看到血，他的思绪迅速联想到了这个方面。
　　那这个包里……包里装的，不会就是……
　　那个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
　　是尸体。
　　郑显明已经被自己的想象骇到了十分，他看看外面还在打电话的青年，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拉那个大包的拉链，决定豁出去确定一下。
　　快，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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