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城飞絮顷化白

　　他走到山脚,回头遥望,郁郁青山重叠,直累到天边无尽头。不由呵呵一笑,转身离去再未停留。殊不知满树年华正好，萧萧曳落，堪知几数。

　　北宋崇宁年，山东济州府郓城县。
　　四五烈月，天气晴热，偶然一大片乌云经过头顶，茫然无知的世人毫无知觉，只有队伍里的他暗自轻笑。
　　没想到，在路上，就遇到此趟必访计较心里的人物。
　　“宋押司，贫僧复姓公孙，单名一个胜字，道号一清，江湖人送外号如云龙。”拱手以做行礼，“我是京师皇家御赦延福宫的提点道士，这次杭州造作局献上四丈高的花石，道君皇帝御笔钦封神功昭运石，贫道奉旨送字，有幸得遇及时雨宋押司，我在此等候多时了。”再度拱手一番。
　　不愧是及时雨宋公明，人中龙凤的人物。就算身材简陋，其貌不扬，但眉宇清光间就透露出深邃与意蕴，言谈轻易就拉拢千里之距。这样的人物，生来便是能站在众人之上，聚众星光耀，无可璀璨的王星之命。
　　所以是意外又是意料，他拒绝了他送的机缘，戳穿鲜有人才能看透的戏俩，厉词肃颜冷剑相向，着实让他是惊是喜是自讽是无奈，五味杂陈。疾走遁去，他不知从何处又掏出只酒囊，旧路柳梢风色。
　　也罢，宋押司，你且欠着我这一碗，应天时地利人和，你总要走上这条路的。
　　路即命也。

　　不到三日，他的缉拿令就传遍了这个郓城县，他还真不得不有些佩服及时雨的言出必行和办事利落。不过，他自有好买家。
　　只是到了东溪庄才发现，以往都是他骗别人的份，如今倒是被一个个坑。可知是循环因果，报应不爽的。后来的日子，倒是有谁问过他，忘了是谁，问他是御上钦封的道长，为何还头一个兴这种做贼反乱的念头，他拂尘一笑。
　　想来那时也是年轻气盛，满腔热血。自幼在罗浮山中随师傅修道，潜心修性，又怎会在乎凡尘里皇帝虚无的荣耀与恩泽。京城的延福宫，只是他暂时栖息之地。烟火俗重，谄媚争利，哪像什么修道之地？朝廷昏庸，官宦奸佞，过早看清时局又意气风发，自诩清高，留恋红尘，如何走不到这条道来。何况在他眼里，强盗官兵，又有什么两样？
　　师傅是不太想他游历世俗，世间喧嚣，持道清苦，难以坚守。最终还是被说服了，只因未曾拥有过的东西，是谈不了放下的。认识豪气本领的好汉，遇见举事相投的首领，结拜兄弟，共聚大事，天地为证，歃血为盟。那等豪情，似乎可以将身体里的血熊熊燃烧。祸福与共，同生同死。多少年后，竟无法回想。他想他说得很明了：“你还当我是个道士吗，哥哥？”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他装不来假，也不想作假，既是入世一番，何凡当个浊世俗人。只要在山寨兄弟中，他便脱不开这酒般醇厚的情谊，也不想脱开。
　　便得千觞皆享，长醉不妨。

　　“道长，那石碑已安放妥当？”素衫纶扇的书生呷茶轻问道，他的道斋里最频繁的常客，莫过于智多星军师。
　　“自然。”他颔首一笑。永远是三分恬淡，三分神秘，三分清朗，一分狡黠。
　　军师和道长，山寨里名副其实最默契的组合。一个明着出谋划策，一个暗里故弄玄虚，对外征讨四方，对内安稳军心。最初相识便把对方吓唬了一次，旗鼓相当。加亮是个智慧绝顶的人，胸襟可藏百万甲兵。只可惜太极于智，无法入道超脱。
　　吴用听了摇扇轻笑，茶汽氤氲：“那等超凡的境界是道长的路途，小生又岂能跟着来抢。”在他长久的注视下，终移开眼，负手立门，天光披落明暗参半，道出后半句：“我也不想走。”山寨有聚义的七星，有平生不敢有遇而遇上的公明哥哥，有上百位一心的兄弟。若他不是从小修道，师傅在山中等候.早对自己,对别人看得太透,控制自己,有所保留.或许，他也没法走，他也不会走。
　　“道长，你这的茶不愧是前年清明收集的雨水，味道就是格外甘冽。”加亮悠悠品茶时，他忍不住开口：“你真由得公明哥哥招安？你明知，那是一条末路！”对于所有人！招安之后必是派遣讨伐其他三路匪贼，或者是边境辽夏。纵是兄弟们打仗顺利毫无损伤，进了朝廷反而更加容易遇害。怎么走都是死路!
　　吴用煞白着脸，淡淡问他:“那道长说，我梁山还有别的出路吗？”
　　一室静默无音，冉冉热气仿若白花绽放在他眼前，无边虚妄。
　　声音在耳边分外清晰,却又模糊,如眼前的容颜,像是隔了一生的距离:“我一定要助哥哥招安。”平静而决绝，再没有退路。
　　那时便不该天真，还妄想他一个人，熬不过山寨众多头领，说不定就不必招安。吴用淡淡看着他不说话，格外清冷透彻。是他自己要自欺。他岂不知，招安是唯一的出路。公明哥哥作为梁山之主，从来不是靠文韬武略技艺智谋，而是熟识人情看透人心，才能让所有人都众心一致得服他。是众兄弟怎么熬得过他？况且,只要是公明哥哥,只要是他想要的,加亮又怎么可能不应他不管是什么,不管怎么样,甚至没有能或不能,应该不应该,只有哥哥想或不想.再聪明的人,也有过不去的人,过不去的执著。
　　而他只能在一旁看着，远远看着。
　　他们看得太透彻，没有办法。宿命已写好章程。人们看到都以为不易，又有谁能更改？

　　边境幽州，尘沙似海。
　　他孑然一人，一如来时装扮无二，身无长物，洒洒然离去。
　　先时本欲清心退隐，了结历练。后出于兄弟情分再度出山，也已定了归程。“遇汴则止，遇幽则还。”他来梁山，终究只是为了入世后的出世，为了问道，为了找到解脱天下苍生受苦的人和事。
　　终归是没有的。皇帝也救不了黎民百姓，人连自己都救不了。
　　他只是参与了一幕传奇，拥有了一百零七个兄弟。
　　离开时一百零七人都在，饮酒笑别，捷战连连。

　　数年后烟云遥远，神思飘渺，超然物外，虚无恬淡。天损白星四颗，陡划长空。他冥冥然睁开眼，忽得泪流满面。怎么也控制不住。
　　有些人终究还是走了，就算再怎么修炼，修炼得再好，也还是会哀恸。
　　崖上冷风猎猎，吹得竟视线模糊。

　　恍惚间，他竟看见了早年场景，时光回溯。彼年道基初建，学有小成得以下山。批命里书的是京城。到的时节，恰好是阳春三月，万物复苏。城中柳树成荫，围满河岸。
　　蓦然长风迎过，柳絮飞扬，漫天缤纷，宛如落雪。
　　他那时哪知那就是一切的终局。
　　顷刻，化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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