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卦误终身

　　“来者何人？”

　　“龙七。”

　　“所为何事！”

　　“寻人。”

　　“寻人自当去人间，怎得来我地府胡闹？”

　　“我……找不到他了。”

　　彻骨的冷。

　　像是站在北山的崖边被冬季寒风吹了三天三夜，牙齿和骨骼都冻得轻轻一碰便会碎掉，眼睛一动都不能动，想要说些什么，却早已感觉不到自己的嘴了。

　　大概，连内丹都被冻住了。

　　怎么回事来着？
　　好像是要找人，又好像是要摆脱什么人，脑子一热就跟着长生大帝跳入了轮回渊。
　　那么，长生大帝呢？

　　“帝君自然与你不同，他已经自封元神，转入轮回。”

　　那我呢？
　　难道就要永远的被冻在这里？

　　“此事并非吾等所为，轮回渊中怨气深重，你如今被千年怨气缠身，想要脱身除非自身内丹修为扛得住怨气的侵蚀。”对方叹了口气，“否则……只能等帝君回来时再给你解困了。”

　　轮回渊中的怨气非同寻常，不是帝君那种修为高深堪破万物的神明，就算真龙都未必敢出手相助。

　　那要多久？

　　“多久？谁知道呢。”对方又是一声叹息，“天上还没安定下来，这里又来了急着送死的，真是一天都没有好过。”

　　抱歉。

　　“不如这样，我看你修为也不怎么样，恐怕拖得越久怨气对你的侵蚀越厉害，还是早点由外力封住你的元神等着帝君回头给你解冻吧。”

　　大概也只能这样了。

　　龙七感觉意识越来越模糊，耳边除却呼啸的风雪声再听不到其他的，正想着该怎么拜托地府的人帮自己封住元神，忽然胸口传来一阵锥心刺痛，他下意识想要去捂胸口，结果却因为太用力把冻住的手臂弄折了。
　　“不要反抗！我在帮你封住元神！”
　　是么？
　　可是，好痛啊。

　　龙七原本是野兽化龙，虽然脱胎化得龙骨，可是兽性未能除净，此刻神志不清又感受到致命威胁，登时震怒，转身便化成龙形在地府内大闹起来！

　　身体在不断破碎……
　　怨气侵袭的越来越深……
　　他甚至能够听到怨气中传来的哭泣和低笑声——
　　“好开心，好开心，夺下这副身躯我就能去复仇了哈哈哈哈！”
　　“救救我，救我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都是你们的错，是你们先背叛我的，是你们逼我的！”
　　那是纠缠在一起，除非紫薇大帝或者长生大帝那样的存在，其他任何人都无法理清无法对抗的因果。
　　由爱故生怖，由恨故生怒，生死追逐，不休不灭。

　　他也想起来了。
　　被小家伙强大的力量所吸引，又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愤怒，得知小家伙和其他人关系暧昧自己又无能为力时的不甘，被小家伙隐藏无法化龙真相但也是被他点化升龙的无奈——
　　“你当初……为何要出现在我面前？”

　　“江……世初！”

　　龙吟声响彻地府，地府众人被齐齐振飞，缠绕在龙躯上的怨气刹那间破碎！

　　“乖~”
　　“我在这里哦，大蛇。”
　　“你怎么了，有惹上什么麻烦了吗？还是——”

　　——想我了？

　　“啊……啊啊啊！”身体瞬间解冻，力量和意识洪水似的倒灌回体内，龙七跪倒在地抱头痛哭！“世初，世初，江世初！！！”
　　未待地府众人反应过来，龙七身下忽现巨大神秘阵法，转眼便将他吞噬！
　　一滴眼泪落下，化作圆滚滚的珍珠溜到奈何桥边，“噗通”落入忘川。

　　人间转眼便是数十年。

　　江家大少爷弱冠之年便中举，又有四年余已经成了冀州知州，一表人才风姿卓然，结果便是上门说媒的媒人隔三差五就能把江家门槛给踩坏。
　　这不，今日官府还没到晚休时间，早已经有四五位媒人在家中等候了。
　　江家小少爷扒开自家屋顶的瓦缝偷偷看了一眼，暗中咂舌，几个起落脚步匆匆的来到大哥所在州府：“哥！大哥！江大郎！”
　　“你又闹什么？”
　　江家大哥江长生早对此见怪不怪，慢悠悠从屋里走出，果然自家二弟江世初又坐在房顶上。
　　兄弟俩对视，江世初戏谑的看着自家大哥，江长生则温和的望向头顶一轮明月的江家小公子。
　　“当心莫要摔下来。”
　　最后还是江长生先开口，“若是摔疼了，也不许哭鼻子。”
　　“谁会摔啦！”江世初轻轻一跃，而后稳稳落在地上。“家里又来给你说亲的了！”
　　“那我能有什么办法？”江长生轻声叹息，他自出生至今，中举登科宦海浮沉，何曾是没有见过才貌双全的女子，又何曾是没见过名门贵族大家闺秀？“母亲的心意我不是不知道，可是……”
　　可他就是从未有过那方面的想法，甚至同窗同僚请他去烟花之地，温香软玉在怀他的心神都未曾动摇半分。
　　他甚至想过自己是不是有龙阳之好。
　　结果，也不是。
　　各式各样的少年也好，俊朗的青年也罢，甚至老成的叔父他都刻意去接触过，而这些接触都清楚的告诉他，他确实无法爱上任何人。
　　“也对。”江世初见大哥脸色变化，知道他又开始钻牛角尖了，“那些人再漂亮，终究是比不过你弟弟我的。”
　　“什么？”江长生头次听到这种话，先是一愣，而后笑的差点背过气，“江小二，你刚才说了什么，可敢再说一遍？”
　　“再，再说一遍又如何！”江世初小脸涨得通红，咬咬牙，赌气怒道，“我说，就是全冀州，不，就是全国的美女加起来，也没有我江世初三分颜色！”
　　“我看你是想让父亲打你，再让母亲罚你跪祠堂！”

　　两人说说笑笑，好歹拖到官府晚休的时候，江长生想要直接回家，却被江世初以“回家可就难脱身”为缘由，打发了家丁回去报信，然后自马馆租了两匹马扯着自家大哥要去看津渡。

　　“不是说好等我休假再带你来看，怎么今天突发奇想就要过来？”所幸津渡距离官府不远，两个人纵马半个多时辰便闻到淡淡海水气息，又信马由缰一刻就到了津渡口。

　　“今日当然不同。”江世初翻身下马，漫步到海边，只觉目所能及之处尽是漆黑一片。“我昨晚梦到了龙神。”
　　江长生侧目。
　　“他说他会一直在这里等我。”
　　江世初脱下鞋子，卷起裤腿，一步步往里走，冬季的海水冷的刺骨，他冻得发抖，心中的渴望却不减反增。
　　“自记事以来，我每天都会做梦，可我从来不知道梦中的那些人、那些事同我是什么关系……”江世初转过头，声音冻得发抖，“或，或许，今天我就能知道了。”
　　“世初！”
　　江长生心口剧痛，二话不说冲进海中死死抱住弟弟。
　　“你做梦了。”江长生便把人往回拖便缓声道，“世初，那都是梦，不能相信的。”
　　“可是我真的梦到了神明！”江世初声音陡然拔高，“不光是龙神，还有武圣紫薇帝君，有贪狼星君，有无数的天兵天将……还有，还有魔尊，魔尊黄——唔！”
　　“嘘……”江长生猛地捂住弟弟的嘴，“不要说那个名字，我们约好了的，嗯？”
　　江世初剧烈喘息，眼中落下泪水。
　　为什么，为什么啊！
　　为什么他会做那些梦，为什么大哥一直不许他说出那个名字，为什么明明只和大哥差了一岁，他的样貌却在弱冠之后再无变化？
　　最可怕的是，这些不寻常，家中的人竟全然没察觉到似的。
　　不光父母亲戚都还觉得他是个小孩子，连家中的仆从，大哥的同僚等等，看他的眼神也完全没把他当做同大哥一般的青年。
　　仿佛他就该一生都保持现在的模样，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需要知道似的。
　　“为什么……”江世初委屈的抽泣，“为什么都把我当小孩子，我好歹也是江家二公子，怎么就没人上门提亲呢？”

　　原来在意的是这个吗？
　　江长生松了口气，手上劲道慢慢卸下：“又发什么疯，你喜欢哪家姑娘和父亲母亲直说不就是，难道还能为着我没成亲就不让你娶妻不成？”
　　“什么嘛……我才不喜欢他们呢。”
　　“大家并不是把你当小孩子，只是你一向体弱多病，虽这些年在大内师父门下修习，身体强健了些，大家心里也还是担忧。”兄弟两个坐在海边，江世初讪讪的要脱下自己外袍给裤子几乎全湿透的哥哥取暖，结果被恶狠狠瞪了一眼，“而且我难道不是时时催促你用功读书？可你呢，不听罢了！”
　　“我……这……可是……”
　　催他读书算哪门子觉得他是个大人啊？
　　“你好歹乡试是拿了头名，只因身体不好才拖到现在都没参加春闱。好，你既说大家都把你当小孩子，回去我便告诉母亲，为你报名明年的春闱！”
　　“啊？”
　　“啊什么啊？今日要读的书可都读完了，要默的文章可都写了？”
　　江世初害怕的缩了缩脖子。
　　江长生眯起眼睛：“又去研究那些不入流的东西！”
　　“我没有！”
　　面对大哥凌厉的目光，江世初又弱弱道：“怎么就不入流了，我的卜算很灵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胡闹！”抖掉衣服上的盐粒，江长生一把将江世初拎到马上乖乖坐好，自己上马坐在他身后。“回家！”
　　“哥！”被制住的江世初心有不甘的去拽自己的马，“我自己能骑！”
　　“闭嘴！”江长生给了弟弟一个爆栗，“驾！”

　　“他看不见你？”
　　彼岸花漂浮在海面上，魔尊黄泉瞥了眼身边的龙七，挥手散出魔雾追随江世初离开的方向。
　　但那魔雾根本无法接近江世初的马匹，甚至被马蹄带起的沙土轻而易举的击碎了。
　　“看来是他那个哥哥捣的鬼了。”
　　江长生。
　　龙七额头青筋若隐若现，区区一个凡人，也想阻拦他
　　“恐怕不是凡人。”黄泉道，“先说好，我是因为欠江世初的人情才帮你，可若是事情超过我的能力的话，我会选择随时抽身而退的。”
　　顿了顿，他又道：“我答应过那个人，不再破坏人间秩序。”
　　龙七点头。
　　“这是我的事。”龙七道，“是我忘了他。”
　　世上诸事，有因便有果。
　　黄泉本想问龙七，如果世初本意就是让你永远忘掉他，那你会怎么选择？
　　转念一想，如何对待龙七是是处的选择，可要不要寻找世初，是龙七自己的选择啊。
　　“他还在等着我，我能感受到。”
　　龙七抬手捂住心口，仿佛还能看到当年那个小家伙抱着自己哭了一脸鼻涕，指责自己“抢了他的大蛇”的场景。

　　大蛇，我还在这里，我一直在等你。
　　带我回家，带我回来吧。

　　百年前，逆天一战，世初以为算到了一切能够终结一切，结果还是失算了。
　　另一个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偷了副新的身躯，还把本该灰飞烟灭的慕白的神魂塞了进去！
　　加上天帝的刻意隐藏，那位昔日的太白星君到底落向何方他竟然一点都算不到，也正因为这样他不得不炼化自己的身躯作为白岳麟的新躯壳，而后重入轮回以得新的身躯。
　　——“还不肯死心么？”
　　算到这个结果的当晚他气得完全睡不着，险些直冲上天庭把那家伙心心念念的龙七扒皮抽筋，再一口吞下去让他化作日月星辰的灰烬，永世不得超生。
　　但如果自己真的吞了龙七，岂不是冥冥中成全了这对“苦命鸳鸯”？
　　“好，我就跟你赌这最后一局。”
　　世初对着镜中的自己咬牙切齿。
　　“他若真能唤醒你，我便相信这世上有真爱，毁掉体内炉鼎，让你长存于世！”
　　镜中的他缓缓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说“好”。
　　“话说回来，如果下一世他未能唤醒你或者压根没把你想起来，你要乖乖化作我的火石，好好看着我怎么调御天地万物，怎么将它熔做我的炉内熔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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