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分了

　　「Nancy啊，你快点回来纽约好不好？」
　　凌晨三点二十六分，Rachel的惨叫声通过电话线，传到身在内湖别墅的我耳边。
　　棉被中挣出另一颗人头——是展晴。他伸手想抓起电话，我连忙拍开他的手：
　　「怎么了？你昨晚不是被何兄抓去Studio赶工了？你去睡吧！不然天亮要没精神了。」
　　「Nancy？Nancy你在吗？Nancy？Nancy？」
　　Rachel的声音自电话扩音器中传来，我开始后悔按了免提接听。
　　展晴皱着眉沉默一会，然后一拍枕头从床上跳坐起来：「对了！是那个Ra甚么……Rachel？」
　　他记得？那我要开始替Rachel祈祷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
　　展晴气冲冲的趋近床头柜上的电话，对着电话吸了好大一口气，然后——
　　「你知不知道台湾现在是凌晨三点二十……八分？！你以为人人都是你这样的夜猫子？废话讲完后请收线！还有！你再打电话来骚扰韦熙，我在一天之内要你们茶馆关门大吉！」
　　好……好可怕的中气啊！原来展晴有这么大的起床气，我记下了！
　　我爬起来打算推开展晴夺回发言权，但是不用我推，展晴已经自动再瘫回床上去睡回笼觉了。我翻翻白眼，拿起话筒贴近耳边呼叫着Rachel的名字。喊了好半天，那头的女人似乎才刚回魂，应了好大一声「啊」之后，居然像没事发生过一样继续大吐苦水：
　　「Nancy，你要快点回纽约啊！Julia那女人不知道在发甚么神经，居然跑去帮我找丈夫！老天啊！你才刚走，她就发疯啦！Nancy，你快回来救救我啊！」
　　就为了这么无聊的事情，这个女人竟然在凌晨三点多打电话来扰人清梦！我气得把话筒握个死紧，实在很想吼她几句——但是不行啊！展晴又睡着了，会吵醒他的，到时候有Rachel好受！她跟Julia好不容易才自小茶馆重新出发，可是展晴要真生气起来，就连我都阻不了！
　　「……好吧！你让我处理完台湾这边的事，我一搞定就马上回纽约，好不好？」
　　Rachel在那边又开始唠叨起来，说甚么自我走后，Julia是怎样怎样的「欺凌」她。我想也没想，反手就把话筒挂回去，然后又把话筒拿起来，以免再受打扰。
　　我瞪住天花板好半天，正想躺回去继续睡我的，另一把声音却不识时务地响起——
　　「你要回去纽约了，对不？」
　　我突然非常庆幸展晴是唯一与我有「过」婚姻关系的男人。他这种语气……实在好象「奸夫」在对「情妇」抱怨啊！
　　「你别这样。我在纽约有稳定的工作，自然是要回去的。我决定在纽约定居，这也没甚么问题吧？毕竟我在纽约生活过十二年，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让我这么熟悉了。」
　　「那我呢？」穿著一身皱巴巴衬衫的展晴翻身坐起来，伸出左手握住我的右腕不放。「你有没有想过我？我已经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常常溜到纽约去看你了。如果我想起你的时候，你却不在我身边，而我也无法走到你身边……韦熙，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还要管他哪门子的「感受」？我真想直接将他丢出窗户去！
　　「展晴，你要明白，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谁说我们不是夫妻？我们还同床共枕呢！」
　　我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很后悔昨晚为甚么好心到收留「无家可归」的他。上帝啊！请放过我？
　　「展晴，昨晚我们有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你心知肚明，请你不要为难我。我早就说过，走到分手这一步，我不后悔。我们已经错过一次了，难道你还要再来一次吗？不，展晴，我已经好累、好累了，恕难奉陪。既然你已知道甚么叫『爱』，你何不把握时间去找另一个能配合你的女孩？人生不够长，至少不够长到可以让你予取予求。如果你真的明白，你就应该放开对过去的执着，转而寻找真正适合你的新生活，别再自困于这段失败的婚姻里。」
　　「你还是不明白我的话。」展晴像在苦思，然后忽然笑了，他笑得那么灿烂、那么耀眼：「我懂了。你还是认为我执着于你，只是因为一份孩子气的不甘。韦熙，你等着，就看看我有没有能力扭转这局面！」
　　扭转局面？多么可怕的字眼！我开始发抖，因为展晴眼中过于坚决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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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证明，我在那段婚姻之中唯一的收获，是对展晴的了解——那是多么惨痛的领悟？
　　那天下午，展晴就失踪了，根本没人知道他在哪里？我怕他会闹出甚么大事，连忙找上Asa帮忙，也顾不得Asa那一脸阴沉背后的怒气了。虽然Asa一再强调找到了人要让展晴「好看」，但我已是六神无主！除了Asa，我实在想不出「找麻烦」的另一人选——尤其这件事让东月姐跟何兄知道了，他们大概又要感叹展晴「故态复萌」。
　　Asa和我打遍了展晴所有通讯电话，结果Studio没有、展家没有、「天扬」没有。
　　展晴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最后Asa凭他养父母的关系找到了展晴的离境纪录，我们才知道展晴已经不在台湾。可是香港没有、东京也没有，我打电话问过Rachel跟小平，他们都说展晴没去过纽约或圣保罗找他们。
　　这情况多像前年平安夜？那一次……他躲到哪去了？我想想……对了！是纽约！
　　我真要开始怀疑，Rachel跟Julia那两个女人是不是跟我有仇？
　　她们竟然骗我！说甚么「天使影子都没见过」，原来展晴根本就是窝在我租住的公寓！Rachel和Julia都有我给的钥匙，她们都认得展晴，当然「义不容辞」地贡献出来了。差别只在于Rachel坚称展晴是我「前夫」，而Julia则咬定展晴是我「丈夫」。
　　这两个好心做坏事的女人呀……
　　我先杀到茶馆去审了刚巧在看店的Julia，得到确定答案后，这才往公寓进军——哈！竟撞上展晴出门找吃的，给我逮个正着。
　　我把展晴拖到茶馆去，要了间「夏荷」雅房，并端来一大堆热食以祭展晴的五脏庙。时间就在吃吃喝喝中流逝，我是故意的，为了让门外偷听的人知难而退。
　　终于，门外的窃窃私语渐去，展晴也吃饱喝足了。我提来一壶水仙，坐下来面向展晴——
　　「你到底要做甚么？做人要明明白白，这样隐来瞒去，也没甚么意思。」
　　「东月没告诉你吗？」展晴摆出一脸讶异。「我要退出乐坛呀！东城已经同意了，他答应帮我处理一切有关问题。所有损失赔偿，我也必定负担得起——以我多年的演奏家生涯所得，养活我以及往后三代也是绰绰有余的。」
　　损失？赔偿？那不是我在乎的好不好？
　　「展晴，你明白我说的不是这些身外物。音乐是你的理想、你的生命呀！当年在纽约，是你亲口跟我说，你这生无欲无求，唯一有兴趣的只是音乐，创作音乐几乎是你仅余的乐趣，不是吗？」
　　展晴笑得无奈，喃喃自语似地说：「是，现在我知道『说话要谨慎』了。」忽然又撤去笑容，话锋一转：「那我现在转移目标了可不可以？以往我沉迷音乐，因为音乐带给我掌声和满足；可现在一切都变了。掌声无法使我满足，没有你在身边，再多的荣耀赞颂都只是讽刺。韦熙，现在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妻子、一个家、一种平凡的生活，难道你觉得我连这么简单的东西都不配拥有了吗？」
　　他都说成这样了，我要是敢点头，岂不是真当了谋杀「天使」的「罪人」？
　　可是……怎么有人会这样？他的理想可以说变就变，他的目标也可以说换就换。
　　多么善变的「天使」呵！如此一来，我实在应该拼命抗拒诱惑，以避免再度莫名其妙的就被甩到一边去凉快。万一他的理想又变了，我要怎么办？
　　可是，我却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哇！展晴竟孩子气到把我的证件啦、护照啦……全都藏起来，害我出不了纽约，更出不了美国。而且，展晴竟然突发奇想，每天就巴在我背后，跟着我到图书馆上班、下班，然后到茶馆去帮帮忙……总之我走到哪里，那家伙就跟到哪里。我本以为用不着多久，展晴就会再次厌倦了这种平淡；可是看他甘之如饴的样子，我「脱离苦海」的日子很是遥遥无期啊！
　　上帝！我是喜欢纽约没错，但是至少我的根在香港，对不？无论我有多讨厌香港的流言蜚语、有多害怕面对不懂得如何爱我的家人，那儿始终是我的故乡嘛！
　　然后在那一年的九月一号——我三十岁生日那一天，展晴把我押进卡内基音乐厅、押进后台休息室里。
　　「Nancy！你一直在这里？！」东月姐的尖叫依然中气十足。
　　「原来大小姐在这边乐不思蜀呀。」何兄依然有着高超的损人功力。
　　「甚么？！展晴再娶的对象是你？！」呃……爹地引来我的恐惧感——娶？
　　「他居然还敢找人请我们过来。」妈咪的怒气开始蕴酿。
　　「阿熙，这样的惊喜……很突然耶！」大哥搔搔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看来，你还是缺少一点教训。」二哥的口气充满威胁感。
　　「Nancy，希望你想清楚再作决定。」Asa神色沉重。
　　「你应该明白，Nancy，你有比Howard更好的选择。」小平眸中的精光教人看得心寒，不禁猜想他又要做出甚么吓死人的事情？
　　「你们这些人。」这次说话的是展晴，他把我从人群中拖出来，收进他怀里：「我是请你们来『参加婚礼』好不好？你们做甚么都在怂恿她逃婚？我这老婆要是飞了，我唯你们是问！」
　　天啊！远远走来的「观众群」里，还有以Rachel和Julia为首的「纽约队」，其中大部份是我在图书馆共事的同事，甚至有我学生时代结识的同学！
　　今天是甚么好日子吗？怎么所有人都跑出来凑热闹了？
　　然后，我听得最多的话是「Congratulations」和「恭喜」，而我却只想尖叫——老天啊！他们在恭喜我甚么？为甚么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有甚么值得恭喜？恭喜我被前夫绑架了吗？原谅我粗鄙不文地说一句——放屁！
　　然后，当演奏会开场，大家都进场就位以后，我才终于明白到底发生了甚么事。
　　展晴是真的要退出乐坛了！这场演奏会，「据说」是他的告别场，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听得「天使」的「圣乐」了。「圣乐天使」不复存在，音乐界也顿时失色不少。
　　而且，所有宾客都是展晴派人去请过来纽约的，他用的名义是「娶妻」——但是除了Asa、小平跟展晴自己以外，根本没人知道「新任展太太」是谁——就连我这个「当事人」竟也被蒙在鼓里！该死！
　　然后，在演奏会尾声兼「压轴时刻」，当展晴抱着个吉他在台上自弹自唱出一首「Danny’s song」时，司仪在旁边解说着这次演奏会的「幕后好戏」，台下观众这才明白，原来「新娘」就是「前任展太太」，那个早已「下堂」的韦熙我！
　　与展晴相识许多年，这是展晴首次正大光明地让我们这段关系尽现人前。说不感动？那是骗人的。我在休息室里闹起水灾，而Asa和小平则是奉东月姐之命，一人捧着一盒面纸坐在我面前「压止灾情」。
　　会场忽然传来一阵如雷掌声，我知道演奏会已经结束了。展晴在工作人员护送下杀进休息室，客客气气地「请」走了对他怒目而视的Asa跟小平。
　　「你坚持我不爱你，所以才会做出这一切吧？展晴，你不必这样的。我知道……你会后悔。」
　　「我不会！」展晴蹲下身来与我平视，抓来一把面纸往我哭得红肿的眼睑下「唰唰唰」三下，待发现根本抹不干我的眼泪，他终于放弃制造另一座「面纸山」。他拿走我抱得死紧的一盒面纸，握紧我双掌不许我将他推开。他叹气，点点纵容：
　　「我说过了，我不管你以前爱不爱我，只要你相信我会让你爱上我就行了！你给了我十一年若即若离的感情、四年可有可无的婚姻，你不觉得你欠我一个机会吗？你选择我这个『避风港』，自然就要付点『租金』之类的报酬吧？当你对我产生了『舍不得』的情绪，我们就算是真正的夫妻了！就允了我这次，再当我的妻子，试着爱上我，可以吗？」
　　「舍不得」的情绪？
　　我不知道我对展晴点了点头，这纯粹只是直觉反应！可是，展晴却大叫一声抱着我转圈圈，直把我乱到像浆糊的脑袋转得更加混乱了。
　　我想起的是——
　　那年新婚后，展晴在台北举行了一次演奏会。演奏会结束后，我在会场等候展晴……我记得那种感觉，我害怕那种孤寂的等待。
　　我想……展晴毕竟是看错了一些东西——对他，我并不是完全放得下的。
　　谁知道呢？也许我到死亡那一刻都不会明白，我对展晴，到底有没有「超越生死」的爱？因为，你爱一个人，你可以放弃他（她）；你不爱一个人，你可以死命留住他（她）。
　　这个顿悟释放了我满腔郁结。所以，当一名记者终于在停车场「突破防线」跑到我面前来，面对他咄咄逼人的句句质问，我先用哀哀的语气吓跑了一堆记者的逼问和一堆摄影师的闪灯「卡嚓」：
　　「分……手……」
　　待现场沉默下来，连展晴也不再试图将我拖到背后好生藏着，我才给了那位记者一个自觉还蛮有智能的答案——
　　「好远、好远……对我跟他来说，这两个字就像一个魔咒，不容轻忽。请放过我们，可以吗？如果想分了，我们一定第一个通知你！」装可怜是我最拿手的好戏，看你还不乖乖投降？哈哈！但是……
　　分手？呵呵……记者先生，你有得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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