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分了

　　赶至东京，我直奔紫堂家。
　　事情比我想象的严重得多！我的家人有多讨厌展晴，这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但这一次，聚首于紫堂家的人除了何兄、东月姐跟Asa，就连我爹地和大哥、二哥都赶来了——毕竟，展晴曾经当了我家「半子」长达三年，家人看着我们一路走来。
　　我到达紫堂家时，展晴已经不吃不喝近三星期了。医生一直为展晴注射药物维持生命；直到昨天，展晴像疯了一样把医生赶出房间，不准任何人靠近他，所以大哥才会急得想尽办法通知我，又故意让两个月前展晴与记者争执的消息曝光，一切都只是为了引我到日本。
　　显然，他们成功了。若不是Rachel那张报纸，我绝对不会主动去探听展晴的消息。
　　当我推开展晴的房门时，紫堂家上下人等全都屏息静气，展晴的医生还在一旁候命，随时准备奉送上镇定剂一针。
　　我失笑，为他们的如临大敌。
　　「滚！我不吃！滚——」
　　看见床上的「干尸」，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我竟忘记了，床上这具「干尸」，姓展名晴。
　　我紧握托盘边缘，咬紧牙关走近大床——
　　「滚——你听不懂人话吗？！」展晴用英语吼叫着，然后又加上一句日语：「混蛋！滚出去——」「啪！」
　　展晴的鬼吼鬼叫被一声不大不小的声响打断；他自己也傻了，这才终于抬头看向我这个「闯入者」——
　　「如果你坚持要我『滚出去』的话，那么……展晴，请你先把这碗蔬菜汤吞下去再说。」
　　一个被泼了一脸蜂蜜牛奶的展晴。
　　一个盛载着一碗蔬菜汤、少了一杯蜂蜜牛奶的托盘。
　　一个满脸阴晴不定的韦熙。
　　耳边同时传来一阵参差不一的抽气声——唉！我想，那些紫堂家人是被我吓坏了。打死他们都不会相信，所谓的「圣乐天使」，竟如此屈服于老婆的「淫威」之下……哦！更正，展晴是要「重振夫纲」还是改行去当「妻奴」，那还说不定呢！
　　秒针以慢动作跳动……终于终于，展晴抬起手伸向我——
　　抽气声再起，还夹杂了几声惊怒交集的「住手！」——他们居然以为展晴要对我动手！只见展晴的手一抖，僵持在空中游移不定。
　　谁在搞破坏！我回头狠狠瞪了我爹地跟大哥、二哥，然后再度转向展晴：
　　「你想做甚么？」
　　展晴看看我、看看自己看似在祈求甚么的手，忽然眼睛一闭再睁开，伸手捧起托盘里的瓷碗，「咕噜咕噜」的把蔬菜汤灌进肚子里。
　　「天哪……」
　　这次，背后此起彼落的声音是惊叹与不敢置信。我终于白眼一翻，拼命告诉自己：展晴还没把汤喝完，韦熙，控制你的脾气……
　　「……」展晴轻轻把涓滴不剩的瓷碗放回托盘内，再次抬头看着我。这种仰望的姿态、那般虔诚的眼神，竟令我不禁全身发抖。
　　「韦熙，」展晴忽然一叹，却仍是紧紧盯着我看：「我不知道他们会去找你。我答应过你的，我要放了你、放了他们、也放了我自己……对不起，韦熙，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在我意识到应该怎么反应之前，展晴突然往床边一扑，一阵呕吐声传来，我一惊，连忙绕过去——展晴竟把刚才喝的蔬菜汤全都吐出来了！
　　「展晴……」
　　展晴听见我喊他，狼狈的抓过床头柜上的纸巾抹嘴，有气无力的歪靠在枕头上：
　　「我……做不到。韦熙，我真的做不到……请你再狠心一点，不要再理会我了，可以吗？我不想拖累你，可是我被困在冰层下，好辛苦……我透不了气！韦熙……你力气不够的，你救不了我的！赶快远离我，别让我把你也拉下来了，不要……」
　　听见背后传来失望的叹息，我竟然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你——要我走。」我的声音沙哑，吓了自己一跳。我清清喉咙，还是驱不散喉间的硬块，只好勉强用颤抖的声音说下去：
　　「你要我走，却把你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展晴，你要我怎么安心？你在告诉我，没有了我，你将活得不似人形，连最基本的假像都无力维持？」
　　「不，不！」展晴激动起来，身体虚弱导致他气喘吁吁起来。
　　「你不可以留下，你会被我害死！他们会不择手段把你逼疯，而我会情不自禁把你逼狂……韦熙！你不可以留下！」
　　疯？狂？我摇头，麻木了。
　　「让我留下吧。」我在床沿坐下，拿出一枚戒指：「还记得它吗？是三年前你在教堂为我戴上的。」
　　我把戒指放进他右手手心，又碰碰他还戴在右手无名指上的同款钻石环。展晴惊得立刻收起掌心紧握成拳，怕我拔走他指上套着的那一枚戒指。
　　我给他一抹带有几分安慰意味的微笑，轻拍他肩膀：「不用紧张，我不是要把给你的戒指拿回来。我只是要告诉你——展晴，你知道这婚戒对我有甚么意义吗？」
　　展晴把藏在背后的右手伸出，蹙眉看着那两枚在他手上互相辉映的戒指，然后又抬头看我，满眼不解。
　　我轻抚那钻石环上熟悉的切割角度，觉得那种踏实的感觉又回来了。
　　「那年九月，自我回香港以后，这戒指就一直陪着我。它是我们之间唯一的牵绊呢。没有了它，我甚至不知道要怎么证明我们曾经携手走过一段路……其实，它就像锁链一样把我锁在这段感情中……你收下它，钥匙就在你手中，要放要留，取决于你。展晴，也许我们不再是夫妻，但是，请你留下这条锁链，别让我飞得太远，也别让我对你的一切一无所知……我们，就像知遇一生的知己，可好？」
　　「滴答」、「滴答」……泪水竟成传染病。展晴流着泪点头了，于是我破涕为笑，又哭又笑的，像个最滑稽的小丑。
　　知己！十四年来纷纷扰扰，最后竟成所谓的「知己」。但是，心中残留的爱，真容我们全无芥蒂的接受对方、容忍对方走进另一段人生吗？
　　☆　　☆　　☆
　　事实证明，我和展晴是真的太天真了。
　　展晴心中郁结尽消，在我的陪伴下，加上医生的对症下药，他从流质食物开始，终于渐渐摆脱掉厌食症的威胁。
　　在日本静养一段日子以后，八月下旬，展晴坚持要回台湾再为我办一次庆生会。
　　生日会？自从两年前那次被小平破坏得彻底的生日会过后，我对九月一日这个日子已经没有任何期望。不过由于「病人最大」，最后我们还是收拾包袱，浩浩荡荡的一起回到台北了。
　　还是内湖的小别墅。
　　展晴说，既然所有人都已经知道这里是我们的家，也就没甚么好隐瞒了。何况，这个家是由他、我和Asa一手布置起来的，说甚么都不忍放弃。
　　然后当我们踏进别墅，我就知道，这一切是回不到从前了。
　　东月姐一脸愧疚的说，因为Asa已经很久没有回来，石鱼池里的小金鱼全都死了，她只好把鱼尸体清走；我的玫瑰也都枯死了，一堆残花断枝歪歪斜斜的倒了一地，像是台风过境；Asa的竹制篱笆还算完整……但是，旁边花架上的牵牛花枝叶已经蔓延到篱笆上，把篱笆缠得紧紧的，不见本来面目。结果，小别墅从外面看来，变得就像座百年古宅一样阴森恐怖。
　　这里……也许这座小别墅并不算甚么，可对我们来说，这里背后的意义就是「家」啊！
　　家都毁了……是不是正正就代表了，我们必定各散东西？我、展晴、Asa……四分，五裂？
　　看见展晴盈满疲累的眼，我后悔走这一趟。东京也好、香港也好、纽约也好，为何我偏要回到这里来？梦想破灭的开始……是否到最后，我的梦，真要断送于此地？
　　八月三十一日的夜晚，展晴说要出去选购准备送给我的生日礼物。趁这机会，我潜逃出别墅……却遭二哥拦截。
　　「韦熙，你要做甚么？」在黑夜中，二哥冷冷的声音显得有点吓人。
　　「我……没甚么，我只是……」
　　「不要再狡辩了，韦熙。」二哥一笑，忽然出手夺去我藏在背后的背包：「这是甚么？韦熙，你想逃到哪里去？」
　　「……纽约。」至少，那个奇怪的Rachel不会管我这些奇怪的事情。
　　「为甚么？」
　　这次，笑的人是我。
　　「二哥，你还不明白？展晴爱我，但他更爱音乐，那根本就是他的生命。他可以为我放弃生命，但那必须是转瞬之间啊！这样延续下去的痛苦……他承受得辛苦，我们也看得心疼……何苦？他的理想与我的存在相抵触，他放不下，就由我放下，总好过让他毁了他自己。」
　　二哥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失措：「也许……也许这只是暂时的？要不了多久，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二哥，你知道你在自欺欺人。」笑容敛尽，我知道我僵硬的表情中只余冷漠……或者还有一丝丝的苦意吧！
　　二哥定睛看了我好久，然后，他终于领先往车库走去：
　　「走吧！我送你去机场。」
　　我被动的跟上去，最后回头看了小别墅一眼——再见了！也许……是永不再见。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