叨婚

　　凌晨四点二十二分，火车缓慢停靠合肥站。

　　一夜没合眼，脑袋也像灌了铅似的昏沉沉地痛。走出车厢的瞬间，脚踏在站台的地面上，感觉跟踩空了一般，整个人的重心猛地往前倾，险些摔倒在地，后背不禁冒出冷汗来。昏黄的路灯将我的影子拉长，冷风吹拂在脸上，顿时脑醒。

　　合肥这座城市在我的记忆中就像这凌晨四点的路灯，昏黄中略带着一丝温暖，但只要抬头望去，看到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

　　我的老家在乡下农村，距离省城合肥大约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从小长这么大，我来过合肥的次数也就那么两三次。

　　大概在我九岁那年的暑假，爸爸第一次带我到合肥的一堂姑妈家串门，我这乡下孩子一进城，两眼就开始放绿光，路都走不动了。从来没见过城市里的高楼大厦，以及那么多的人和车，那么多的商店，那么宽的大马路，那么多好玩和好吃的，让我顿时觉得城里人和农村人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堂姑妈家的表哥比我大一岁，带我在城里转悠了大半天，东跑西逛的，让我见识了城里人不一样的美好生活。在快离开堂姑妈家的时候，爸爸拽着我的手，我哭着喊着拉着表哥的手，拼命地挣扎，就是不想跟爸爸一起回农村。

　　堂姑妈看到我那个样子，知道我是舍不得离开，就心疼地对我爸说：“大哥，你就让凡子留下来再玩上几天吧，孩子也难得来一趟。”

　　爸爸却不顾我的哭喊，一把将我抱起扛在肩上，说：“怎么能由着孩子使性子？再过两天我就要送他去学校了，到时候我哪有那闲工夫来接他？”

　　我就那么被我爸硬生生地扛上了大巴车，一边拼命地哭，一边眼睛贴着车窗，流着眼泪看着窗外的花花世界离我渐行渐远，且越来越模糊。

　　后来爸爸告诉我，不是他不想让我在合肥多玩几天，主要是堂姑妈不比亲姑妈，隔着一层就是隔着一层，把我一个人丢在城里，车多人多他不放心。那时候，不懂事的我还在心里埋怨为什么我没有个亲姑妈在合肥？为什么我就没有生活在城市里的命？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也有好几次能去合肥堂姑妈家的机会，但我都主动放弃了。直到我十七岁的时候第二次来合肥，不是来游山玩水，而是来参加高考。那时候，我对合肥的印象已经不新鲜了，就是觉得楼比乡下的房子高，路比乡下的土路长，人比乡下的人穿得漂亮，仅此而已。

　　再后来的两次到合肥，一次是老妈动手术，一次是她术后化疗。

　　自从老妈生病以后，很多时候我都不想听到“合肥”这两个字，害怕踏进这座城市，就像一接听到老爸的电话我就会揪心老妈的病情又加重了。

　　穿过地下道，走出火车站，再跨过站前的铁栅栏便来到了胜利路前。黎明前的这座城市还很平静，路上看不到公交车的影子，连出租车也很少见到，隔三差五呼啸来呼啸去的不是拉土方的重卡就是各种私家车，一点也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个省会城市。

　　还在上海的时候我就在网上查过去合肥中山医院的地图，还特意用A4纸打印了一张揣在兜里。地图上显示，从火车站到中山医院也就两站路，沿着胜利路向南，过两个红绿灯再左转向东到凤阳路菜市场，步行也不过四十分钟。在没有公交车，又不想花钱打的的情况下，我选择慢慢走过去。

　　刚走过一个红绿灯，兜里的手机又开始振动起来。我心里嘀咕着“不会又是巴婧妃吧？”，赶紧掏出来一看，原来是老爸打过来的。

　　“凡子，你到哪里了？”

　　我忙打起精神来，说：“我刚走出车站，正准备去站台坐公交车。”

　　“这么早，有公交车吗？”

　　“爸，你就不用担心我了，没公交车我就打的过来，你放心，我一会就到。”

　　“那好，我在医院的门口等你。”

　　“喂，爸——”

　　我话还没说完，他就挂了电话。我本来想告诉他不要在医院门口接我，只要告诉我在几楼多少号病房就可以了。这么冷的天，站医院门口多受罪，再说他离开病床，妈妈要是需要帮个忙怎么办？这么个小弯子，老爸怎么就转不过来？

　　我电话重新拨过去，语音提示占线。因担心他在医院门口傻站太久，我就加快脚步，连走带跑经过两条街，然后气喘吁吁地来到中山医院对面的马路上。

　　“凡子，从这边过来！”老爸眼睛挺尖的，一眼就发现了我，站在医院门口，用手指着马路北边的天桥，让我穿过天桥绕到医院门口去。

　　我来到他面前，第一句话就问：“爸，我妈这两天化疗的情况怎么样？”

　　他一边领着我往医院里走，一边说：“前天的反应比较大，你妈只能化一会儿疗，停几个小时，然后再化一会儿疗，再休息几个小时。看她那样子，我心里真不是滋味。你妈因为受不了这样的折磨还把给她化疗的王医生恶骂了一顿。后来，等你妈睡着了，我又偷偷出去买了点水果去王医生那里给人家道歉。”

　　他说着就摇着头叹起气来，沉默几秒钟，又接着说：“昨天倒还好，就吐了一次，可能是知道你要来看她，好像心情一好，身体也变得硬朗了。今天早上醒来，她还在问你什么时候到，催我给你打电话问问，念叨着你坐了一夜的火车肯定很累。”

　　我眼圈里热乎乎的，心里跟针扎似的痛。都说母子连心，老妈躺在医院的这几天，我居然就打了两个电话不咸不淡地问了问。

　　我跟在老爸身后，一路走到住院部旁的一排小平房，也是医院的食堂。食堂的门虽然开着，但里面好像一个人也没有。老爸走进去看了看，很快又走出来。

　　“食堂还没有开始卖早饭，走吧，我们去外面吃”他的脸上先是有些失望，很快又笑着对我说。

　　我感觉一点胃口也没有，说：“爸，我不饿，我想先去看看妈。”

　　他说：“我下来的时候，你妈睡着了，让她多睡一会，我们先去吃早饭。”

　　我无声地点点头，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出医院往西，径直朝菜市场旁的早点铺走去。做早点的小贩手里拿着长长的竹筷子在油锅里不停地翻腾。菜市场里已经开始人来人往，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混杂在一起，吵亮了清晨的天空。以前没怎么注意过老爸的背影，记忆还停留在小时候他扛着我过河时的情景，感觉他的肩膀既宽厚又结实。可现在再看他背影，单薄、孱弱、清瘦，已经经不起什么风吹雨打了。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心目中曾经那个神一样伟大，钢铁一般坚不可摧的靠山，如今也被岁月给敲打得渐渐枯萎起来，一天不如一天了。

　　这么多年了，他只要一出门就会穿上姐姐给他买的那件黑色皮夹克，上面的革质皮层已经开始纷纷剥落，旧的像从路边垃圾堆里捡来的一样。自从老妈得了这个病，老爸每花一分钱都得先掂量着计算一番，老都老成这样了，还是有整天操不完的心。没有几个男人能像他这样，年轻的时候为了子女在外闯荡打拼，虽然没干出什么值得骄傲的大事业来，但能把我们姐弟都拉扯大，已经很不容易了；老了还要为了我妈的病，一趟趟地跑医院，问医生，学煎药，为了好好照顾我妈，把几十年的烟瘾戒了，做饭洗衣服，什么家务活都学会了。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伟大了。想到这，我忍不住鼻子一酸，泪水又一次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一路上，我们父子俩都保持着沉默。直到我们走进一家早点铺子，话匣子才慢慢打开。

　　“这段时间你和婧妃没闹什么别扭吧？”老爸边喝白粥边斜着眼睛问我。

　　“没有啊，我俩好着呢。”我挤出点笑容来给他看。

　　“那就好，我和你妈就希望你们能和和睦睦地过日子。这次你给你妈拿化疗的钱，她没什么意见吧？”

　　“爸，你想什么呢？出这点钱我们都不好意思，这两千块钱本来我是打算汇到你银行卡上，是婧妃坚持让我给你们送过来的，还说老妈躺在病床上我应该过来看看。”我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这些话了，神情淡定的连我自己都快不认识我自己了。

　　老爸嘴里喝粥的声音越来越响亮，笑着点点头，说：“婧妃这孩子还是蛮懂事的。”

　　我又对我爸挤出一丝笑容，默默地低下了头。

　　我对家里人向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只要天不塌下来，困难再多再大我都会选择一个人默默地扛着，慢慢地消化。我知道我没资格怨天尤人，特别是生在我这样的家庭，只能坚强地站着，决不能躺下来享受，无论什么时候。这一点，巴婧妃就和我有着天壤之别。她是不管好事坏事大事小事，只要有屁大点的事都要和你一起争论下。比方说她抱孩子抱到胳膊酸了，就会打我电话说她这胳膊的酸一定和他生孩子时打的麻药有关，而生孩子是为我，所以将来要是落下什么病根子，责任可全都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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