叨婚

　　妈妈生气回房间后，批斗现场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起来。爸爸手托着额头，手肘支撑在桌面上，心灰意冷地叹着气。他们把该对我说的话都轮番灌输给我了，甚至不该说的也红着脸说了，好说歹说，他们没想到我居然还能坚守住自己的那一小片阵地，搞得他们都感到手足无措了。

　　这一沉默时刻是最为关键的心里攻击战。我知道他们都在等着我表态呢，但在这种情形下，我什么也不想说。无声的反抗强过于千万句的雄辩，因为我明白，只要我张口说话，于情于理我都辩不过他们，而只要嘴动，情就会融化内心，坚守的防线就会瞬间崩溃。

　　于是，我一个字也不说，转身就朝楼上的房间走去。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我听见外婆在堂屋里骂：你们都看看，把他养这么大有什么用？真是一白眼狼，没良心的东西！

　　没过一会儿，楼道里便传来“蹬蹬蹬”的上楼声，原来是一直没有说话的三舅。我外婆一共生了五个孩子：三个舅舅，一个姨妈，还有我妈。上楼来的这个三舅，在家排行老四，小时候因为家里穷也是被送给别人家当的上门女婿。这次他也是代表三个舅舅一起来的。

　　“刚才他们在下面说你的时候，我一句话都没说。其实我一直在观察你，也看得出你是真心的喜欢南通那姑娘，是吧？我现在上来不是为了拆散你和那姑娘，也不是来劝你不要去那边倒插门的，我只是想听听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跟我说说，舅舅知道倒插门的滋味，所以来帮你分析分析，如果分析完，你还是坚持你的，我再去说服你爸妈，你看怎么样？”

　　三舅一进门，看到我坐在床边一言不发，也坐到我身边，语重心长地说。

　　我点点头，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眼泪就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你舅舅我呢是过来人，我说话呢也不知道你爱听不爱听？但你相信，我肯定是站在你的角度为你着想的。”

　　我揉了揉眼睛，点点头，说：“三舅你说吧，我听着呢。”

　　“老古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舅舅我并不反对你和那姑娘好，但舅舅要告诉你上门女婿并不是那么好当的。做人家女婿和当人家的媳妇一样，都要有相当的包容心才能跟人家在一起过好日子。你想想他们家为什么不愿把女儿嫁过来？一来，我们这边经济不如他们那边，他们怕女儿过来受苦；二来，把女儿留在身边，再招个女婿，既放心又能养老。你说对不对？其实反过来也一样，你爸妈也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是去做了他们家的上门女婿，你爸妈怎么办？我们不说什么面子，什么传统观念，你说你们两家离得这么远，来回一趟起码得两天吧？你爸妈老了你怎么给他们养老？是带他们一起过去，还是你三天两头的来回跑？你要是带他们过去，你就得有自己的房子，你总不能让你爸妈也和她爸妈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吧？生活习惯不同，语言不通，到时候怎么沟通交流，怎么过日子？要是闹起矛盾来，你说你是说你爸妈好，还是说她爸妈好？凡子啊，这些问题你都想过吗？等你们真正在一起生活了，还有很多很多的问题要去面对。所以从客观方面来考虑，你三舅我是不支持你去那边！”

　　见我沉默不语，三舅又开口说：“当然了，你现在不比我那时候，家里像你们这一代的孩子都不多，为了生活和发展，选择嫁出去或走出去的人都司空见惯了，所以上不上门都没什么，也谈不上什么丢不丢脸的，关键是要看两个人能不能好好的在一起生活。如果那姑娘真心的对你好，性格什么的也适合你，到了那边也能为你着想，那舅舅也支持你去南通。”

　　三舅打一巴掌又给一颗糖的做法，突然把我弄得有些六神无主。他说的那些话也的确都是现实存在的，一旦异地结婚，将来面临的问题肯定一箩筐。这边是生我养我的父母，那边是我深爱着，同时也深爱着我的巴婧妃，我到底该如何抉择？

　　见我依然用沉默来表达坚决的态度，三舅又接着说：“这样吧，既然你对那姑娘如此一往情深，我再说就显得多余了。事实上，你爸妈也不是那种思想特别传统和古板的人，他们虽然反对你去做人家的上门女婿，那是怕你去了那边受委屈，如果死活要你留在这里，将来过得不幸福，他们也会后悔的不是？”

　　我眼里几乎就要泛起涟漪了，点头看着三舅，感谢他对我的理解。可我脸上还没来得及浮出笑容，三舅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有折痕的彩色照片，轻轻放在我眼前。

　　“这姑娘是你舅妈亲戚的女儿，比你小两岁，毕业了一直在我们镇上的小学里当老师，个子大概比你矮两公分，白白净净，她家里人也给她介绍过几次对象，但她也一直都没看上，我帮你约了明天上午在她学校见面，舅舅的这个面子你不会拒绝吧？”

　　“相亲？”我一脸惊诧地看了看三舅，突然叫了出来。

　　说实话，这照片若没PS过，这姑娘的确长得不错，肤若凝脂，眼睛大大，头发长长，鹅蛋脸，锥下巴，乍一看还挺像某个明星，要颜值有颜值，要气质有气质的，这么优质的资源怎么还剩下来了？我心里开始打起了鼓，明天要是去相亲，万一看上眼了该怎么办？万一看不上眼，以后被巴婧妃知道我在跟她谈恋爱的同时还偷偷跑去相亲，她岂会饶了我？

　　“不去不行吗？”我一副为难的表情看着三舅。

　　“你这孩子真是的，三舅这点面子都不肯给？再说，就是让你去看一看，又不是说看一眼就要怎么样。明天你们见了面，你看不上人家姑娘，或者说人家姑娘看不上你都有可能，是不是？再说了，三舅也不怕告诉你，相亲这事也是你爸妈托我帮的忙，他们是希望你能看上那姑娘，同时那姑娘也能看上你，还是希望你能在家这边好好过日子。所以，不管怎么样，明天你一定要去见见那姑娘，一来是尊重你爸妈，同时也是给三舅个面子；二来你去相过亲之后，要是看不上那姑娘，再去那边做上门女婿，你爸妈也不会再阻拦你，也说明他们在你的婚事方面做了努力，没有什么遗憾，当然，将来你在那边要是吃了什么苦，或者受点什么委屈，你就不能再怨他们了。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答应了。心想老爸老妈为了我的终身大事也够用心良苦的，真心难为他们了。他们抱着“死马当活马医心态”，连“美人计”都使上了，我明天要是不去相亲还真有可能伤到他们的心。

　　第二天，我和那姑娘约在她们镇的街上见面，然后再去她的学校。

　　当时天上下着毛毛雨，她打着一把黑色的大伞，穿得也是相当的素净：黑色呢子大衣，黑色牛仔裤，黑色毛绒靴，关键还戴了一副黑色墨镜，那给人的第一眼感觉，整个就是一黑客帝国里的女杀手，看得我是一阵钻心的冷。

　　下雨天打着黑伞，还戴着墨镜，这是装酷，还是装二？我们相互打过招呼后，便朝着那条大街一直往东走。

　　“你好像很喜欢黑色啊？”我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干脆直接从她穿着说起。

　　“没有啊，我只是下雨天才穿黑色。”她不紧不慢地回应我。

　　“下雨天？为什么？”我问。

　　“代表一种心情啊！”她漫不经心地朝我笑笑。

　　“下雨天挺招人烦的，就算代表心情也是不好的心情，比如压抑、郁闷和不开心，是吧？按理说，你应该穿得鲜亮一点才对啊？”

　　听我这么一说，她突然愣愣地站住了，黑色墨镜对着我看了好几秒，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简直冷酷到底。

　　“我很开心，我喜欢下雨天，喜欢撑着伞在路上散步的感觉”她转身，收起雨伞，微微昂起头的同时还很陶醉地扬起一只手，边走边说：“你不觉得这细朦朦的小雨落在脸上像极了鱼儿的亲吻吗？细细密密，轻轻柔柔，湿湿润润，忽而一阵浪漫的风吹过，枯叶混着泥土的香味沁入心扉，多么得令人沉醉啊！”

　　雨水从她额前的头发里渗出，慢慢滑到墨镜，然后顺着下巴一直流进脖子里，而她却把雨伞扔给我，举起双手迎接着细雨跑了起来。我被眼前这一幕给吓到了，愣站在原地好几秒才回过神来，赶紧撑着伞追了上去。前一秒我还觉得她是个多愁善感的浪漫女诗人，这一秒我严重怀疑她精神上有问题，更像个女疯子。特别是再看她那从头到脚的黑色装扮，压抑得都快让人喘不过气来了，正常人谁会下雨天出门还戴着墨镜？

　　我追着她像警察撵小偷似的跑进一所小学的校门，这里应该就是她教书育人的地方。因为放寒假，教室里只有一排排空荡荡的桌椅，又因为下着雨就感觉格外的冷清寂静。走过回字形的教室走廊，她把我带到了二楼的教师办公室。

　　“坐吧，我给你倒杯热茶。”她摘下墨镜，拿过我手中的雨伞，挪开办公桌边的椅子，让我坐下。

　　当着我的面，她把湿漉漉的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黑色毛衣勾勒出她那凹凸有致的上半身，说实话还是蛮有风韵的。大概是看到我迟钝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她朝我笑了笑，拿起干毛巾一边擦着还在滴水的头发，一边朝我走过来。

　　我心里的小鹿正扑通扑通跳的厉害，她从我身后的办工作上拿起一只白色的瓷杯子，温柔地笑着问：“喝茶叶还是速溶咖啡？”

　　我迟疑了一秒钟说：“哦，给我泡杯热茶吧！”

　　我不敢把眼神继续落她身上，便转动着脑袋打量她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并不大，放了三张办公桌，上面堆满教材和学习材料，凌乱得很有感觉。

　　她泡了杯滚烫的绿茶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在我对面办公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温情脉脉地看着我。我尴尬地朝她笑了笑，眼神呆滞地看着没戴墨镜的她，皮肤的确够白，脸蛋也是鹅蛋脸，眼睛也不小，但脸上的几处雀斑和黑痣也很显眼，没有照片上那么干净，总体来说还是挺养眼的。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啊？！”我张大嘴巴看着她。

　　“我叫易乐汶，今年二十六了，教五年级语文，一直单身，将来也不打算结婚，最想做的就是丁克一族。”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心想这样的姑娘竟然要做丁克一族，多少男人得哭得死去活来啊？从基因遗传和改良的角度来看，这姑娘不结婚真是太对不住未来的人类了。看她此刻的言谈举止，我突然明白她穿成这样，以及刚才在大街上装疯卖傻，原来都是有目的的。

　　“你不想结婚？那你还跟我约什么会？”我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她莞尔一笑，说：“算了吧，你还不是跟我一样都是被逼出来相亲的？你对我不上心，我对你也不感兴趣。”

　　“谁说我对你不上心了？”

　　“对我上心？呵呵，算了吧！”她站起来，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走到我面前，后背依靠着办公桌，认真地看着我，说：“对我上心，说话的时候都不正眼看我？对我上心，见我不打伞在雨中跑还不主动上前给我撑伞？从见到你到现在，你完全就是一副心不在焉加魂不守舍的样子，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这姑娘果然不一般，也不是像我这样的男子能够驾驭得了的。她的意思是要我知难而退，不要对她有任何的非分之想，而我恰巧也是抱着来和她见见面的心态，压根也就没多想什么，所以被她看穿，我反而觉得一身轻松。

　　我端起她给我泡的茶，喝了两口，笑着对她说：“既然这样，那我们就不要再浪费彼此的时间了。”

　　我站起来，拿起雨伞准备往门外走，可她却突然很紧张地走到我跟前，拦住了我。

　　“戏还没演完呢，你那么着急走出去，岂不是一下子就被拆穿了？”

　　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问：“演戏？演什么戏啊？”

　　她眉毛朝窗户外挑了挑。我吃惊地看到窗外竟站着一大妈模样的中年妇女，正咧嘴对我傻笑。没想到这相亲也有人偷偷监视，搞得我浑身不自在。

　　“听说你在上海工作？”她开始问我。

　　“是的。”我简单回答。

　　“那你做什么的？”

　　“公司企划。”

　　“哦，你抽烟吗？”

　　“不抽。”

　　“酒呢？”

　　“不喝。”

　　“那你平时都干什么？”

　　“上班，睡觉，睡觉，上班。”

　　“我是说业余时间，你休息的时候都干什么？”

　　“睡觉。”

　　“不能啊，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有事没事就睡觉？你不用考虑家庭和事业啊？”

　　“跟你开玩笑的。”

　　“能不能好好说话？”

　　“为什么要好好说话？”

　　“那你走吧！”

　　“……”

　　我一个人悻悻地走出了校门。我们连彼此的联系方式都没留下，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一回到家，我妈就逮着我问怎么样怎么样，我告诉她我跟那姑娘不来电，没什么感觉。但我妈不死心，第二天又打电话给我三舅，没想到三舅说那姑娘说我瞧不上她，对她爱答不理的，还说我没理想没报负，没心没肺没肝没思想，反正就是一无是处。

　　现在只要一想起那次相亲的事，我就忍不住要笑出来，你说我当初要是对她上点心，问问她怎么去教学生，问问她对未来的规划，对她个人和生活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加独特的好感，说不准就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那现在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我不敢去想，也不想去想。因为就算时光倒回去，我恐怕还是会毅然决然地选择巴婧妃。

　　我一不留神踩到路边的一块红砖头，脚下一滑，猛地向前打了一个趔趄，险些摔了个狗吃屎。

　　当我抬起头来看向前方的时候，巴婧妃已经抱着小千走得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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