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苍茫

　　日落西沉的祁县，显出最深邃的荒凉与悲怆，处处破墙残垣、哀嚎遍野。
　　我就出生在如此落魄窘困的小县城，祁县。
　　家门口长着梓树和桑树，梓树正好是做棺材的木质，而桑树正好养蚕纺丝，爹与娘便操着做棺材和殓尸布的小生意，将我和弟弟妹妹拉扯长大。
　　我姓姚，叫梓桑。从小便早熟，冷眼旁观周遭的人情世故，不特别聪明，不特别笨，没人夸我长得美，亦没人嫌我样丑，就像家门口的梓树与桑树那样，只是两种习以为常的树木，算不上名贵，却让我们一家赖以为生。
　　这个天下是殷姓的天下，普天之下皆是皇土。元通三年，是战祸稍稍消停的一年，新帝即位三载，励精图治，卧薪尝胆，终于可以与西南方的涂木，东北方蛮族互相制衡，三足鼎立。天下格局，本非我所知，只是爹娘终日忙着赚钱，应付家里呱呱学步的弟弟，嗷嗷待哺的妹妹，作为家中次女的我，除了在街口老槐树下听说书之外，无所事事。
　　在老槐树下，说书人的口中，我听过一个动人心弦的爱情故事，传说中，很久之前，夏国有一位俊美非凡的皇帝，他雄姿英发、温柔多情、治国有方、行事果断，在他统治的短短一年之间，夏国的军事、国力到达了历史上的鼎盛。他专宠一绝色倾城的女子，不惜为她罢后宫，并且在全国颁布了足以撼动天下局势的政令——一夫一妻制。非凡的男子，注定只是上天给予人世的惊鸿一瞥，他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子，拱手将皇权交予他人，安心地隐居山林。而一夫一妻制，亦随着非凡皇帝的离开，无人推行，而变成了一纸空文，无人再提及，无人再遵守，一切都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
　　日日晒着日光，顶着月光，这光阴轮转间的变换，仿佛一瞬，便过去了十年。老槐树业已中空，朽朽老矣，如说书老人般，十年了，伶俐的口齿，渐渐迟钝了起来。由于前几年频繁的战乱，祁县的人口越来越少，男的都被征兵抽调，而适龄女子，不是嫁了邻村、邻县的男人，便是莫名其妙地消失，来听说书的人越来越少，只有我，十年如一日，静谧地听着，等着。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大概从懂事起，便莫名其妙地守在老槐树下，日日夜夜。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说书都散场了，还不知道回去，跟个野姑娘似的，还不快回去！”插着腰，扯着我耳朵根的是大姐，姚梓梓。听娘说，生大姐的时候，家门口还没有想着种桑树呢，只有梓树，所以大姐叫梓梓。
　　叫什么都好，不过是个代号，代表着我们存在着，将来亦代表着我们存在过。
　　“知道了知道了，马上就回去，梓梓松手啦！”我喜欢叫她“梓梓”，因为和“姊姊”同音，她说我没大没小的时候，这是我有力的反驳理由。
　　我不愿意回去，我害怕回去的时候会看到小县子上各种各样陌生的男人，趁着我爹出门做营生的时候，就把我娘拉进卧房里。我娘从不反抗，大概知道反抗也没有用，她逆来顺受地接受一切。
　　在所有人的眼中，我娘长得很美，清秀标致，即便生了许多孩子，身子骨仍然是挺拔秀丽，皮肤吹弹可破。可是她的美，带给她的是无穷无尽的噩梦，我爹保护不了她，他只知道埋头干活，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在这个小县子里做营生，活下去。
　　有的时候，祁县相邻的县城，或者村落上死了人，也喜欢买我爹做的棺材，图它坚实牢靠。我爹一走，那群黄鼠狼又灰溜溜地摸上了家门。我常常想，我爹是不是故意接出县子的生意，好让他眼不见为净。斗不过人家，只好躲着人家，给自己的尊严一个避风港。所以，我看不起他，看不起连老婆都可以出卖，来换取太平日子的男人。那些男人们从我娘的卧房里出来，看我在院子里，还恬不知耻地走上前来，在梓梓身上揩上一把油。我生气地跑上来，一脚踢在男人的□□里，大骂道：“还不快滚！不然我断了你的子孙根！”
　　臭男人捂着□□，骂骂咧咧地吐了一堆****的脏话。
　　娘掩着面，无法在我们面前抬起头来。这不怪她，怪她嫁了个孬种，怪她长得太好看。
　　月光晒满了我们回家的路，沿途都是黄土茅草的矮房，这位于边塞的县落，竟是数年如一日的落后不堪。
　　“梓梓，你不开心吗？”我拉着梓梓的手，斜眼瞥她。她凝眉的弧度，就像天际的一勾新月，那么婉约，那么好看。梓梓是个美丽的女子，长得楚楚动人。这个成语是听说书学来的，我还知道一个形容女子美貌的成语，绝色倾世，梓梓很美，但我想，她仍承载不起这个形容吧。
　　她突然弯下身抱着我，点着我的鼻子，略显哭腔：“梓桑，你还那么小，真好。”
　　“不……才不好，我想长大，很快长大，我要离开这里！”我发脾气似的大叫。
　　“胡说……胡说，梓桑听话，以后要懂事，照顾爹娘和弟妹，不要再耍弄小孩子脾气了……你不小了……十二了……”她安抚着我，抱着我，狠狠地哭，孱弱的身子摇晃着，连同我的身体也跟着晃动。姚梓梓不开心了，为什么呢？尽管她每日照料繁重的家务，帮父亲做棺材，替母亲养蚕，为弟弟妹妹洗尿布，甚至还照顾我这个不安家室，常常往外跑的二妹，但是一直勤勤恳恳，毫无怨言，今天却哭得如此凄厉。
　　“梓梓，你今天怎么了？”我用脏兮兮的袖口，替她抹去胡乱横流的鼻涕眼泪，梓梓都十六岁了，却哭得一脸狼狈，让人看到还不笑话了去。
　　“我……要嫁人了……”
　　在祁县，只要女子一满十六岁，都会消失在这个小县城里，梓梓也要消失了吗？我冷漠淡然的心，却因为这个噩耗而悲催伤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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