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层之下

　　五个月以后，一切慢慢稳定下来。
　　我在美国完成FX新剧集的拍摄，接下更多幕前幕后的工作，并且在伦敦的社交场合出现，重新谈笑风生，偶尔插科打诨，就像什么都没改变。只是，现在的我不再试图让所有的言行举止恰到好处，不再努力炒热气氛使每个人都高兴，不再担心有谁会为此感到失望……很多从前看来似乎重要的，现在都变得不再重要，而那些真正重要的，已经被重新定义。

　　只要日程允许，我每隔一周会找一天回去看看孩子们。
　　那天，我们一起吃过晚饭，孩子们上楼睡觉去了，阿曼达一边洗碗，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格雷丝和玩伴间的趣事。我从餐桌边走过去，帮她把擦干的盘子摆进橱柜。她忽然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说，“马丁，你的确狠狠伤害了我，但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也许我已经原谅你了。”
　　“谢谢你，阿曼达，这对我很重要。”
　　“孩子们很想你，他们和你在一起很开心……偶尔，我会想，如果那时我再坚持一下，如果我能更坚强……他们也许就能在一个更完整的家庭里长大……”
　　“不，这是我的错，不是你的。”
　　阿曼达沉默了一会儿，“我想你是对的……”她吸了口气，故作轻松的说，“那么，你和康伯巴奇先生挺顺利的？”
　　“唔……我们没在一起。”
　　“果然。”
　　我勉强笑了笑。
　　“你为他放弃了一切。”
　　“不，不是……”
　　“马丁，我们分开是不是个错误？”
　　我轻轻叹气，“听我说，阿曼达，你是个好女人，你值得更好的。而我绝不会再继续欺骗你，不会再骗自己。”我低下头，小声嘟囔着，“而且……我没为本尼放弃一切，我什么也没为他做过。”
　　我什么也没为本尼做过——除了伤害。我确确实实给了他承诺，当他满怀信任和憧憬等我履诺时，我却背叛了他。那之后，我沉浸在自怜自哀中，直到被悔恨和自我厌恶逼得发疯，再也无法继续这虚伪的生活为止。

　　这样又过了两个月。
　　终于，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我顺利通过停药观察期，最后一次从医生那儿复诊出来。
　　我跳上车子，用几乎违法的速度开到本尼家附近的停车场。
　　我设想过自己可能会遭遇的，可从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马克。
　　马克和我打招呼，先闪烁其词的闲扯了几句，然后有点儿尴尬的表示听说我和阿曼达的事儿了，早知道会这样，他当初应该给我更多支持和帮助，而不是相反。
　　我对他说，现在我才知道你那时为什么说我还不够确定，你是对的，如果那时我能更了解自己，事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马克说自己能够理解我当时的不安，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犹豫了一下然后问我是不是来找本尼。
　　我苦笑着点头。
　　马克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开口道，他听说本尼最近在和一个女孩约会。他扫了我一眼，补充道，毕竟过了那么久。
　　这不该是个出人意料的消息不是吗？毕竟过了这么久。但我的五脏六腑可不这么想，它们惊恐的收紧，扭曲着，搅动着。我拼命努力想要表现得不动声色，却怎么也无法牵动嘴角给马克一个“我能理解”的笑容。
　　倒是马克立即给我做出示范，他对我露出“我能理解”的表情，拥抱了我一下，拍拍我的背，说他可不想看到我就这么束手待毙。

　　马克离开之后，我站在停车场发了一会儿呆。自我保护的本能鼓动我离开，可我拼命克制住自己——不，我不能再逃了。也许我不再是他想要的，但我不能不来。
　　我来到本尼家门前。
　　门没被敲开。我等了一会儿，又接着敲了几次，终于意识到如果不是本尼没在家，那就是他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见我了。也许此时他正在和那个幸运的女孩外出约会，也许，也许他们的约会地点就是这栋房子……
　　我感到力气被耗尽了，两腿发软的就地坐到他家门口的台阶上。我需要缓缓神儿，然后离开。
　　我坐在那儿，一种即视感让我感到恍惚，随后想起来之前我也曾经坐在这儿等他给我开门，那次，他开了门，而我第一次向他承认我爱他……可是后来，我退缩了，丢下他逃走了……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我觉得自己没在本尼家门口待多久，但真正起身时，却已是黄昏时分了。
　　拖着又麻又疼的腿，我一步步走下台阶，沿着铺满树荫的街道往回走。偶尔会有西斜的阳光透过枝叶间隙落在脸上，我眯起眼睛，无法不注意到被笼罩在金色光芒下的一切是多么绚丽美好。“这可不像电影里用来表现痛苦失落的场景……可惜这不是一场戏，现实世界里可没那么多的戏剧性。”我几乎想笑了。
　　随后我真的笑出来，因为我觉得我看到本尼了——我居然在大白天产生了幻觉。
　　幻觉中的本尼就在我的正对面。我朝他走去，眼睛都不眨的死死盯着他。
　　他不像以往幻觉中那么年轻和神采奕奕，没穿那件配有窄领带的黑色西装，也并非什么都没穿，而一副落魄相的穿着廉价T恤，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我离他越来越近了，他也显得越来越清晰、真实、充满细节。那满脸无法置信的表情让他显得更像是真的——看来我疯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带着欢欣鼓舞的热情，我迎向我的疯狂。在离他只有一臂之遥的距离停下，仔仔细细的观察他，惊叹他的每一处细节。他在夕阳下几乎变成金色的发梢、苍白皮肤上细细浅浅的纹路、看起来像是变深了的绿色眼睛、因为惊诧而微微张开的丰满嘴唇……尤其是，我看到他脖子上挂了一条熟悉黑色的皮绳，暗示会有个黑色吊坠藏在他的旧T恤里面……我闭上眼睛，眼泪立即从我的眼角滚落下来。
　　像永恒一样漫长的几秒钟之后，我小心翼翼睁开眼睛，感激的发现本尼并没有消失，相反，他就站在我面前，咬着嘴唇，直直望向我，真实的不可思议。
　　这一刻，我拿不准主意要不要触碰他，我怕我只要伸出手去他就会消失，但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因为我想要触碰他，因为我不想再逃了。
　　我握住了他的手——修长、温热、熟悉而且微微战抖的手。
　　他是真的。

　　周围所有的嘈杂喧嚣全部消失了，世界只剩下焕然一新的寂静。我握紧本尼的手，在人潮汹涌的伦敦街头独享一个为我们定制的专属宇宙。我们深深凝视对方，在沉默中分享全部的伤痛和温柔、怨怼和自责、无奈和悔恨、悲哀和了然，在彼此眼中变得如冰河下初融的春水般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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