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哀

　　一位短衣仆从跑进屋来，到管事耳边嘀咕了几句，退到一旁。
　　管事点点头，走到王满身侧伏下身子道：““老爷，郎中请来了，尚在外面等候。”
　　王满放下茶碗，顺手盖上盖子，“你且请他进来。”说着眉头一皱，又赶紧改口道：“不，还是直接带过去罢，完事你予了他钱送出去便是，就不必向我问安了。”
　　“是。”管事弯着腰退出正厅，领着人走了。
　　“爹！”这一唤，声音清脆嘹亮，似出自妙龄女子之口。“爹回来得可真晚，女儿险些就睡了。”
　　“是幼荫来了啊，来这边坐。”王满拉着王幼荫落坐，仔细瞧了瞧，“你这样子不像是要睡了，倒像是要去参加什么宴会哩。就是宫宴也没穿得你这样繁复的呢。”
　　王幼荫噘着嘴，扬起脸不满道：“怎地没有！李家那个就是，上次在画舫，她就戴了甚珊瑚双鸾点翠步摇，还穿了件甚么木兰青双绣缎裳，好不风光得意！”
　　“唉，你就是这样，总爱同人家比。比来比去又有什么意思？”
　　“我不管，我就是要比她们好！若是不如他人，指不定外头那些人怎么笑话我哩。”
　　“怎有人笑话你，你莫要多想。”
　　“爹爹不知，女人总觉着啊时时刻刻都有人盯着我，盼着女儿出丑、难堪。”王幼荫又冷哼一声，更为不屑了，“可笑她们痴心妄想，我样样都强于她们，怎可能在那些人面前丢了脸面。”
　　王满盯着王幼荫，知她就是这性子，说了多次一点办法也没有，索性岔开话不谈了，“今日我于路边，捡着个书生。你若见了，可别戏弄调笑他。”
　　王幼荫目光投向门口轻蔑的看了一眼，“是个病了的吧？我知道，女儿进来时看着管事带了个郎中过去。一个病穷酸书生，女儿理会他作甚？”
　　王幼荫低头抿了口茶，转念一想又问道：“哎爹，你怎带了个这样的人回来，可是对我们有何好处？不妨先说与女儿听听。”
　　“也没甚好处，不过是见识起意罢了，好是一条人命，我且救了，也算行了善事。”
　　王幼荫撇撇嘴，兴致缺缺的把玩茶盖，“既是这样那就让那书生歇一夜，明日遣人将人扔出去，是死是活就看他的造化了，也算行了善事。”
　　王满面色一沉厉声道：“你懂甚么！”
　　王满顿了顿又道：“我看那书生像是个去赶考的，若是将来中了举得了个一官半职，明早就赶了人岂非不智。倒不如待他醒了我且试一试他的文采人品，若是有用再帮一把也未尝不可，若没用再遣人好言送出去，也能得一点好名声。”
　　“那就依爹爹所言罢。女儿累了，就先行回去了。爹行了一日想必也乏了，早些睡罢。”
　　“嗯，你且去罢。”
　　王幼荫站起，由人搀扶，袅袅婷婷地走了。

　　郎中来了，确认吴悯只是染了风寒过于劳累才倒在路边，并无别的怪病，一众人等才彻底放了心。由郎中开了几副药，让人熬了灌给他喝。
　　管事看了方子，转交给下人命他随那郎中回医馆取药。郎中道了声王老爷好心肠乐呵呵的拜别了王府，领着人走了。
　　那下人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就满头大汗拿着药包回来了，将药给了厨房做事的丫头。
　　丫头煎好了药又端给那下人让他伺候着灌给吴悯。喂了药，那下人又做起了为吴悯换帕子的事。
　　那下人着实尽心，熬了大半夜，到了快五更天时，吴悯完全退了热，才实在挨不住，睡了过去。
　　可饶是如此，吴悯悠悠转醒也已是次日黄昏的事了。好在王满并未恼火，王幼荫也似忘了这书生，那下人也未被叫醒去干别的活计，任他俩一床一桌睡着。
　　睡了一日一夜腹中早已无半点汤水，饥肠辘辘又未饮水，实在难受，吴悯坐起，将尚有些昏沉的头敲打一番，想下地去寻些食，正巧碰上那下人也醒了。
　　欣喜的高声问道：“哎，公子可好些了？”
　　“水……”“啊，哦。”那下人先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白水递予吴悯。“公子定是饿了，我这就去拿些吃食过来，公子且歇着稍等片刻。”
　　“有劳小兄弟了，你且去罢。”吴悯道了谢又靠在床栏上闭目歇了会，才睁开眼仔细打量自己所处的地方。
　　那下人很快就端着碗稀粥回来了，“公子你刚醒，就吃这个好。”
　　吴悯接过碗喝了半碗，道：“承蒙照顾自然是有什么吃什么的，那里还能挑剔。”
　　“嘿，公子可别这么说，我听说了公子是个有学问的，老爷还要考你呢。”
　　吴悯眉头一皱，问道：“老爷？不知这里是何处？你家老爷又是何人？”
　　“这里是宣□□，我家老爷是宣正大夫哩，可了不起了，正是他把公子带回来的。”那下人扬起脸，一脸的得意憧憬。
　　吴悯在心里默算了官位，正五品。是个不大不小的官，这或许是他的机遇，就算不是也千万得罪不得，朝中关系盘根错节，需得小心谨慎才好。
　　“公子，公子！”
　　“啊，何事？”
　　“公子在想什么呢？想得那么入神。”
　　吴悯讪讪一笑，“没什么，不过是想定要当面拜谢你家老爷搭救之恩罢了。”
　　“公子无需着急，老爷肯定是要见你的，适才我去厨房端粥，他们就知是公子醒了，想必这会老爷也已知晓了。”
　　那人打开门左右看了又关上，俯下身压低声音道：“公子我听说我家女郎不大喜欢你，你见了可要小心些。”
　　“我记着了，谢小兄弟提醒。还没问过小兄弟姓名，实在失礼。在下吴悯，字锦南。”
　　“小四。无字。是自小被卖到这的家奴，原名已忘了。”
　　“噢，小四今年贵庚几何？我看着比你要虚长几岁，不嫌弃的话就由我替小四取一字。”
　　“不嫌弃不嫌弃，我我今年十六了，公子愿意为我这等人取字，已是天大的荣幸，怎敢嫌弃，就怕是怕是辱骂了学识。”
　　吴悯见他激动得面红二赤，说话不顺有些结巴，一时心情大好，调笑道：“你一会学问一会学识的，不知道还以为是要做什么名满天下的大文章呢。”
　　“我……我，读书人的事……”
　　见他吞吞吐吐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收起了心思正色道：“十六取字小了些，不过倒也无碍。虽说这字你平时里怕是用不成，不过有总归是好的。就叫霡霂，取自‘春雨细如丝，如丝霡霂时。如何一霶霈，万物尽熙熙’。愿你如这春雨，万物尽熙熙。”
　　“谢谢，多谢公子。用不成也无事，已经很好了。小四谢公子大恩。”说着便要跪下。
　　吴悯赶忙扶住他，“这是作何。如此大礼我可担当不起，快些起罢。若无人时，便称你霡霂好了。”
　　“可曾读书？可识得字？”
　　“不，不曾读过书。认得，认得一些字。”霡霂磕磕巴巴的回答。
　　“那可愿读书？我来时带了许多书，我挑些粗浅的赠于霡霂，权当是你照顾我的谢礼。若遇上不认识的字可来找我或贵府其他人问。”
　　“是是，谢公子！能认识公子真是霡霂一生的福气。”
　　吴悯微微一笑，道：“莫要这么说。我看你面色不佳，想是没睡好，去塌上歇会吧。大人应是个仁善之人，必不会怪罪于你，我也要起了，又非贵客，无需时刻看着。”
　　“是。”

　　“爹可是在？”王幼荫款款玉步而来，见王满正坐在桌边，笑盈盈的道：“这次可真是捡了个好宝贝回来，那书生长得实在俊俏，嘴也甜，见了我就拜我叫我小娘子哩。就是名不好，叫什么吴悯，这不是说此人薄情寡义是个薄情儿么。”
　　王满惊呼一声：“你见着了！”
　　“爹你这么怎了？不就是见了个男子么。”王幼荫坐在王满旁边，磕起了盘了的瓜子。
　　“总是不听！你一个女儿家私自见男子像什么话！还大庭广众说出如此放浪之语！你！你！唉！”
　　王幼荫探过身子轻抚王满胸口，端起茶碗递给他顺气，“爹爹别气，女儿下次问过爹爹就是了，再不说这话了。”
　　王满接过茶喝了一口又放下拿起旁的几张纸，“不说这个了。你看看这。”王满指着那几篇文章道：“这些都是那吴悯作的，我看着不错，颇有有些文采，你也瞧瞧。”
　　王幼荫拿起来，见都是些什么帖经、策论，枯燥无趣的很，兴致索然的瞧了几眼便扔下了，“爹爹觉得好便好吧，女儿那懂这些。女儿突然想起房中还有些事，就先回了。”
　　“嗯，既然有事那就去罢。”
　　“唉。”王幼荫出了门就对着门外候着的侍女低声道：“那破落书生平日宿在何处？你快些领我去。”
　　侍女领着王幼荫到了东厢，推开门退到一旁，“就是这了。”
　　王幼荫环视了番，指着书娄道：“想必还有些别的文赋、诗词未呈上，你去拿来与我。”
　　侍女应了，随意取了十来纸，“这些未装订成册的想必是他自己所作。”
　　王幼荫接过细细品味起来，时而拧眉，时而浅笑。目光扫到底下的一篇，“这莫是……”王幼荫抽出那一张，瞧了起来，不一会便面红耳赤。
　　吴悯回来，见门敞开着，急忙进去正好看到这一幕。“好娘子你手里拿的可是小生所作？”
　　王幼荫故作生气娇嗔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我呸，真不想你这人模狗眼的东西竟写出这种东西，真是污了眼。”
　　吴悯心下一沉，暗骂一声，就要去抢。
　　王幼荫眼瞧见了站起来高高举过头顶，喝道：“你可不许过来！否则我便告诉我爹让人剥了你的皮，丢到乱葬岗去。”
　　吴悯不敢上前，只得告饶，“好娘子你快饶了我这回罢，快些还我，这要让人见了，让人见了。”
　　王幼荫来了兴致，回他，“让人见了怎样？你倒说说看，说得好就还你。”
　　“让人见了可就要，要羞煞小生了。”
　　王幼荫扑哧一笑，“倒跟个女人似的。”当着吴悯的面将艳诗折起收到了怀里，“明日画舫花宴，你随我去，若是胜了，我便将这淫词艳诗还你，绝不同人说，让它烂在肚里。若是输了……哼，那你恐怕也就一二般了，不是什么真才，早早回乡去，莫要丢人。”
　　“可……可小生还要上京赴考，如何耽误得了？”
　　“这你不必忧，此处离京已不远，待完事我叫人派马车送你去，定不会误。”
　　“这……小生不敢推辞，依了便是。”
　　“哼，你不推辞还好，你若敢推，我便叫人把你绑了去。你既然住在我家，自然是得事事听我的，明日自行在大门候着，日头自个算去，可别让我命人催你了才来。”王幼荫掩唇轻笑。
　　见吴悯连连点头，越发满意了，“行了，你好生备着，莫要丢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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