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诺

　　盲目行了数日，走走停停，才到苍山驿站，打开信，里面只写着十二个字：七星海棠，无色无味，无解无命。风挽见此，攥紧信纸，策马飞驰回到了小院。是
　　小院里白绫飞扬，白苏妍独自跪在灵堂里。漆黑的棺材像是要把风挽给吸进去一般。一身孝衣的小丫头跪着灵堂里，脸色比孝衣还要苍白，身材清瘦若纸。
　　“故弈哥，哥哥他……中了七星海棠的毒……”白苏妍泣不成声。
　　“我知道了。”风挽看着棺材，措然跪下，低着头，“对不起，是我的错。”
　　是他的错。
　　是他不该贪恋那样的美好。
　　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杀手是不配有这样的生活的。
　　所以现在报应来了，他贪恋的美好，碎掉了。
　　突然想起那日怀玉飘散在风中的话，原来他是在说：你会回来的。
　　怀玉……你让我何以为报啊。你明知道中毒无解，却还要说“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来不让我难过。你明知道需要把妹妹托付给我，却还是那么自然地由着我离开。你明明知道只要你一说，我就一定会留下来。你明知道是我引来的杀生之祸，却还是不责怪我为我准备好了一切。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不说……可你是信任我的，知道我会回来，会替你照顾好小丫头。
　　可是，你凭什么就这么决定了一切！凭什么……
　　眼泪冰凉，如同苍山上的彻骨寒雪。
　　苍山上的雪从未停过，纷纷扬扬地下着。
　　那时的苍山之巅，风很大，雪很大。风和雪混在一起刮到脸上，像是能把冻僵的脸割破。怀玉被葬在了苍山的厚雪之下，拥着冰雪，却如沐春风。干干净净的雪，冰清玉润，才配得上他那样的人。
　　“他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风挽的被风雪刮红了眼。
　　“他那时握着我的手说，突然好想念万花啊，我不是个好弟子。”
　　“你愿意跟我离开吗？我会给你找一个好去处？”风挽问白苏妍。
　　“不能跟着你吗？”白苏妍亦泪眼婆娑。
　　“我恐怕没办法……就算怀玉没有说，你大概也知道了，我其实是个杀手。”
　　“我知道……可是故弈哥是好人。”
　　“好人么……跟着我会很危险，也许前一天你还在同我说话，后一天我就丢了命。而且，跟着我……也许也会让我为难。”风挽黯然一笑，迟疑道。
　　“那去哪里都好，我听故弈哥的！”小丫头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在任性别扭地撒娇，擦干了眼泪，美目流盼。
　　风挽在心中暗暗叹气，眼神坚定，说道：“对不起……苏妍，我会带你去无量山，在哪里会有人照顾你，我也会常常去看你。”接着，看着这丫头神似怀玉的眉眼，心中一悸，继续道，“我风挽在此立誓，以后我就是你哥哥，只要我在这世上活一日，定倾尽全力护你周全，你的每一个愿望，就算赴汤蹈火我也会去实现，绝不惜命，此生绝不辜负你！”
　　白苏妍闻言，热泪盈眶，想说些什么，却发觉嗓子已经哭哑了。
　　缓缓步下，雪渐渐小了，风渐渐暖了。
　　苍山之下，花开繁景，一辆马车飞似的向无量山驶去。

　　时日渐久。
　　白苏妍被风挽带进了一个叫缨络的组织，这里有许多与她年龄相当的女子，接受着不知什么训练任务。而她在这里，什么都不用做。
　　终于有一天白苏妍找到了管事的女子，才知晓原来这里的女子或娇或媚或丽或清，都是收集情报的好手，潜伏于各个地方，有的只是普通的农家妇女，有的却是达官贵人的夫人小妾。
　　思量半月，白苏妍下定决心加入她们，写信给了风挽。
　　风挽匆匆来见她，急切地问：“你可想好了？”
　　“是。”白苏妍果断地点头。
　　“你哥哥……不会希望你这样的……”风挽望着天空，隐隐觉得似乎要下雪。
　　“可是他说过，阿妍，你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白苏妍目光突然变得凌厉。
　　风挽一怔，道：“好……那你去同管事的人说吧，你们的主上是个女子，风挽，清风的风，挽留的挽。”
　　“这名字真有意思！竟然想要挽留住风！”白苏妍的眼睛亮亮的。
　　“是啊，想要挽留住风，最后才明白不过是空梦一场，该失去的东西总归是要失去的。”风挽怅然。
　　“嗯……不管别人，故弈哥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到底在做什么吗？是要去杀人吗？”白苏妍有些好奇。
　　“其实差不多，不过具体的事，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太危险了，以后你会知道的。”风挽莞尔一笑。白苏妍愣愣地望着他的笑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风挽接着道：“你以后换个名字吧，叫白苏妍总是不好的，这个名字，你要好好藏在心里。”
　　“啊……”白苏妍双颊绯红，低头想了想，“你叫故弈，那我跟你姓好啦！现下马缨杜鹃开得正好，这里又叫缨络，不如我就叫故缨吧！”
　　故缨……风挽刹那失了神。
　　窗外，灼花艳艳，鲜红的马缨杜鹃一直铺到了天边。
　　几个月后，风挽把故缨提携到了自己身边做贴身婢女，却还是没有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他想，苍山下的梦，就让它是个美丽的梦就好了。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熙熙攘攘的扬州城里，灯火通明，恍如白昼。小和尚抬了抬头，晴夜月圆，分外清亮。从少林启程，一路化缘步行，许久才过了金水镇，如今来到这扬州城，已是昏后夜晚。
　　老和尚捻动着一串佛珠，兀自行在人群当中，察觉到身后的小和尚没有跟上来，严肃地叫道：“行空，快来。”
　　行空赶紧低下头，跑向师父，跟了上去。一路过来，行空经历了许多新奇的事。他头一回知道世界上有一种甜甜地山楂糖串儿叫做糖葫芦，头一回看到那样用竹木编成的旋转轮儿叫做风车，头一回看到这少林寺以外的地方有这么女施主……
　　“喂，小和尚！你是来找我的吗！”一个粉嫩的小姑娘蹦到了行空面前。行空被这突然而至的身影吓得一抖。
　　“施主好。”行空低头合手行礼，面不改色。这几日行程，也不乏见着他们师徒二人来打招呼的热心施主。
　　“小和尚，你不记得我啦！”小姑娘不满地推了推行空。“我们可是见过的，就在少林寺的大雄宝殿里！我还记得你叫行空呢！”
　　行空险些站不住脚，这才惊慌地抬头看着小丫头。那是一张熟悉的脸，娇美的脸配上嗔怪的眼神，格外明丽。
　　“施主好。”行空低声道，想起上次这姑娘倒打一耙的事儿，心里不免有些芥蒂。
　　“哈，你还记得我！”小姑娘那桂叶眉立时扬了起来，转身冲着不知是谁大喊道，“师姐！袭鸢师姐！你看，我就说他还记得我！”
　　“哎呀，林芷环你个死丫头，又乱跑！别嚷嚷，吵死了！”一个秀衣女子跑了过来，拉住了小姑娘，然后又对行空道：“小师父好，抱歉，是我家丫头不懂事，给小师父惹麻烦了。上次的事，是环儿任性了，这里我带环儿给小师父赔个不是，还请小师父莫要挂在心上。”
　　行空赶紧摇头，“没事的，没事的。”
　　“行空，走了。”浑厚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是，师父。”行空答道，说完朝着两位姑娘合手一礼，走开了。
　　圆月当空，银光洒在人间，如梦如幻。
　　“师父，西天圣地也有这般明月吗？”行空忽而问道。
　　玄理沉默良久，只是停下脚步仰望天空。漆黑的天空被灯火映照成了灰蓝色，星星很远，看得不甚清楚。
　　行空随着师父的视线望了过去，依旧是那一轮明月，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他不由地看了看身边不语的师父，心下暗暗怀疑是否是自己说错了话。这下想着，开始在心里懊悔起来。
　　哪知，师父突然开了口：“行空，你看着明月，与以前你见到的相比，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行空想了想，答道：“这样的圆月，比少林寺的月亮大得多，也亮得多。”
　　“不错，这是你眼睛所看到的。那如此，在见到这样的月亮之后，若有一天你离开这里，看不到这样的月亮了，你觉得你可还会记得它？”
　　“会记得。”行空抢着回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笃定。
　　“所以你心里是有它的，那以后你见到其它模样的月亮，你会否想起它？”玄理又问。
　　“也许，会的。”行空睁大眼睛，凝望着那一轮圆月。
　　“那你可还会记得它的光泽？”
　　“记得。”
　　“那这与你是否见到它又有什么区别呢？”玄理淡然道。
　　行空愣住了。
　　见或不见，又有什么区别呢？在天上，在扬州，亦已在我心。
　　玄理看着恍然的行空，笑道：“你看这天下之大，在你心里也只是如此之下，即便身在别处，你想着的也不过是你铭记的东西。佛理也是如此。只要你心中有佛，在大雄宝殿，在熙攘人间，甚至在铁血战场，都是一样的。”
　　“多谢师父指点，弟子必将铭记不忘。”行空领悟，朝着玄理深深一拜。
　　玄理微笑着点了点头。此行数日以来，这个孩子虽然见了许多对他而言有极大吸引力的东西，却都能克制自己，极力淡然处之，若是辅以教导，以后必有大成。
　　“行空，走吧，路还长着呢。”
　　“是，师父。”
　　行空紧步跟上。突然觉得兜里沉甸甸的，细下摸索一番，有个凉凉的东西。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块白玉，圆润如明月。行空看了看，把白玉放回了兜里。
　　这大概是说话时那个女施主放的吧，师父说过，世间生须弥，年岁如芥子，诸法因缘生。又言，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如此，便在以后相见之时再还给她罢。
　　不知怎的，脑中，突然浮现起了那张娇嫩的小脸。
　　银光洒在路上，扬州城的明月，格外亮。
　　许久，才发现师父已经走远，行空不再望着月亮，快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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