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歧途

　　晚上唐正臣听闻此事，轻笑一声，摇摇头：“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姜书还有些鼻塞，沙哑着声音说：“早知道这么危险，之前就是翻脸也不让他们去了。”
　　唐正臣却道：“千金难买早知道，这跟别人都没关系。即便你拦下来，就说你们屋那个喻远兆，要么找其他机会去，要么因为不能成行埋怨你一辈子。他们犯的大忌不是涉险，是没有自知之明。去之前难道不用试试，背着30斤负重走上30公里路，第二天还能不能健步如飞？做不到还是趁早打消念头。墨脱那条线我也走过，还是没通车的时候，不知艰险几倍。现在路线成熟很多，但莽莽撞撞就去，照样出事。”
　　“你走过？徒步？”姜书张大眼睛。
　　“怎么，不像吗？你觉得我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富二代？”
　　看他常年一身高定文质彬彬的样子，确实不太像。熟料唐正臣真的从书房找来一本相册，摊在床上给姜书看。
　　“我那时候进公司两年，正是困难重重的时候，下面人阿谀奉承，忙着站队，上面人倚老卖老，故意刁难，每天加班到凌晨一两点，要不然就跟客户拼酒，喝到胃出血。好了以后，想想真是没意思，就请年假跟朋友去了西藏。以前我在美国的时候就经常野外旅行，算是有经验，但墨脱还是比想象中要难走一些。自己开的车基本没用，最后还是雇本地司机开着沙漠王进去的，就这张。”
　　照片上是几个人的合影，唐正臣穿着黑色的冲锋衣，其他人都比着剪刀手大笑，唯独他冷峻地看着镜头，倒显得有点儿滑稽。
　　“我当时带了台徕卡相机，图个轻巧，队里有人没经验带了单反，中途恨不得扔在半道上。太重了。一路走下来，保证你连瓶水都不愿意多拿。连泥带水，什么指标的防水鞋都没用，过塌方区的时候，峭壁旁边就是雅鲁藏布江，不小心掉下去，我们开玩笑说，半小时就能冲到印度去。所以拍照的时候绝对不能走路，走路的时候绝对不能拍照。”
　　见姜书听得全神贯注，唐正臣勾起了兴致，翻着照片，一张张给他讲：“这是翻过多雄拉山口的时候，稍微有点儿雾气，好在不是太重。”
　　“很美啊，像仙雾缭绕。”
　　“看起来是美，实际等到下午起了大雾，非常容易迷路。所以这里必须在上午之前走完，你看，地上几乎看不出有路，一不小心就出岔子。”
　　再翻一页：“拉格到汗密，经过原始森林，风景是没得说，但脚下全是碎石路，石头上长满青苔，还有被水泡烂的木头，滑得要命，一走就摔，离开登山杖压根走不了路。”
　　相册翻到了汗密一段，唐正臣眼疾手快将照片抽出一张，道：“这张别看了，挺瘆人。”
　　“是什么？”姜书好奇心反而被提起来，掰着他的手去够照片。争了一会儿，唐正臣松开手，任他把照片抢走，却顺势将人搂进怀里。
　　照片上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白皙，修长，随意优雅地垂着，几道鲜红的血线顺着手背蜿蜒流下，竟衬出一丝凄艳的美感来。
　　“啊，怎么受伤了？”
　　“是蚂蝗。”唐正臣跟他一起看，“这是我坐下往鞋里撒盐的时候，朋友偷拍的。那一带是蚂蝗重灾区，铺天盖地，防不胜防。什么材质的衣服也不管用，见缝就钻，绑腿扎牢了，还能从冲锋裤的拉链空隙里钻进去。连手表都不能带，不然一摘下表带，肯定有蚂蝗躲在底下吸血呢。”
　　“那么凶残？”
　　“不夸张。而且它的身子可以拉得很长，即使你感觉没有碰到草丛，照样被它爬一身。风油精和一般驱虫药水都没用，只能用盐搓，或者拿火烫掉。”
　　姜书低着头，把相册来回来去地翻，深林云海，远山碧天，飞湍瀑流，砯崖转石，只觉风景醉人，着实看不出唐正臣所形容的艰苦困顿之万一。
　　他叹了口气。“其实我是不太明白你们，放着舒服的生活不过，何苦非要去找罪受呢？”
　　唐正臣一本正经地说：“净化心灵啊。”
　　“……”
　　他像是讲了个笑话般，自己先笑起来：“你们文艺青年不都喜欢这种说法吗？”
　　姜书也噗嗤一声：“没有文艺青年的觉悟，我觉得是瞎折腾。”
　　“就是瞎折腾。”唐正臣说，“找哪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不好，跑到墨脱去让蚂蝗给净化心灵？其实真没什么原因，想去就去了。那时候年轻有冲劲，现在让我折腾也折腾不动了。”
　　“不至于吧？哪里就老了？”
　　“心里。”他抱着姜书，一下躺倒在床上，“我们过老虎嘴的时候，有一条桥断了，只能原路返还，结果我跟队伍失散，走错了道。走着走着只剩一个人，脖子里不停地掉进蚂蝗，血一直往下流，旁边就是临江悬崖，路面湿滑，岔路又多，完全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儿了，多亏有GPS才没彻底迷失方向。等我回到旅社的时候已经晚上10点钟，别说他们都以为我遇难，连我自己在路上几乎也绝望了。现在想想还有点儿后怕。从那次回来以后，再接着上班，我突然就变得踏实了很多。知道自己还背着多少责任，再轻率地拿身家性命冒险，不敢了。”
　　“这也算是净化心灵了吧。”姜书推了推他，“起来，我感冒呢，别传染给你。”
　　“没事，又不是流行性的。”唐正臣不撒手，下巴在他颈窝里蹭蹭，“净不净化谈不上，只是掂清了自己几斤几两，人别自我膨胀得太厉害。任你多大的能量，在老天爷面前，没区别。”
　　姜书先是听得肃然起敬，旋即又想起生死未卜的三个校友，复又有些担忧起来。
　　“不知道那三个人现在究竟在哪儿。有没有可能也是中途迷了路？师兄你说呢？”
　　唐正臣从不说一些无用的祈福话语，直白道：“生死有命了。运气好，该找到就能找到。运气不好，就算是老藏民，偏偏撞上塌方一块石头掉下来，也是没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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