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尺韶华

　　焉仪忙上前端容行礼道：“奴才董鄂氏请九阿哥的安，爷金安。”声音婉转柔和，与方才的跋扈判若两人。千琋也随着众人一道依依行礼。

　　“起罢！”九阿哥曼声道，众人应声而起，唯有焉仪又上前几步微贴在九阿哥身旁娇声道：“这段日子仪儿在府里常听阿玛和额娘说起九阿哥越发英武不凡，今日一见方知真是不假呢！”她不堪方才受屈，急于在众人前显摆她与九阿哥关系匪浅，口中直唤闺名，便是连那宫规、世俗也顾不得了。

　　九阿哥乐得享受美人投怀送抱，自然不拒，嘴角一勾，漾出笑来：“你这小嘴儿也是越发甜了。”

　　焉仪闻言更是心花怒放，忙又趁热打铁献殷勤道：“额娘许久未受召入宫，心中甚是惦念宜妃娘娘，不知娘娘贵体可安？”

　　九阿哥一双勾魂丹凤眼早已眼波流动，在一众花样女子间逐个流连，唯嘴上漫不经心道：“好着！”众女子见九阿哥青睐，多是一番柔媚，着意娇涩。

　　焉仪见九阿哥眼神飘移，心思早不在自己身上，心里嫉恨，面上却强堆着笑意，忽听九阿哥问道：“方才听到绛雪轩里好不热闹，怎么我一进来个个都噤若寒蝉了？”

　　焉仪忙借机半倚在九阿哥臂侧娇滴滴道：“九阿哥可要替仪儿做主！方才仪儿的衣衫被一奉茶宫婢泼污，仪儿不过说了两句，便遭来万琉哈氏好一顿羞辱！仪儿……仪儿心里实在屈得很……”当真是未语泪先流，只见那焉仪一脸委屈，早哭得梨花带雨，好生娇弱！

　　千琋见此微蹙眉，但想到自己与他二人并无交集，倒也不甚在意他人看法，懒怠辩言。

　　“万琉哈氏？”九阿哥曼声咬字，带着一丝戏谑的惑色顺着焉仪的视线望向千琋，千琋神色一敛，忙上前复请了个双安道：“奴才万琉哈氏请九阿哥的安，九阿哥万福金安！”

　　九阿哥上挑眼尾带出慵懒斜斜扫向千琋，复又踱步向她走去，焉仪思忖着九阿哥该是要替自己出头，好好惩戒一番千琋罢，因此心下颇为得意。

　　不想九阿哥却饶有兴味地围着千琋转了几圈，眸中带着几分邪魅上下打量，半响突然站定，众目睽睽之下竟猝不及防地附在千琋耳畔轻浅低声道：“皇阿玛素喜满舞风情，姑娘切记。”声轻如丝，呢喃无息，几不可闻，温热的气息喷在颈间使得千琋不甚自在，却也不好当众拂面，唯作低眉顺目聆听状。

　　九阿哥见此，嘴角复扬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渐在唇畔盎然漾开，继而在众人恭送声中扬长而去。

　　焉仪看得目瞪口呆，如花脸蛋已沉如铅云。那两位贵气女子原还担心九阿哥替焉仪出头，免不得殃及她们，可眼下一看，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人家九阿哥压根儿没把这区区都统之女放在眼里，倒是害得她俩白忐忑了这许久，自然又是一番无边嘲意席卷而来。

　　只听闻那绛紫衣女子娇笑连连道：“想来宜妃娘娘贵人事忙，顾不上绛雪轩这等僻静处呢！”她又压低些声音对身边正描眉的石青衣女子道：“我听闻这董鄂氏之前一直缠八贝勒得紧，怎么一转眼又去狐媚九阿哥了？”

　　石青衣女子顿了顿手势，凉凉道：“这你还不知道？上个月八贝勒夫人郭络罗氏新入门，安亲王府里出来的女子果然彪悍！那郭络罗氏一过门便各种雷厉风行、手段强硬，将些个垂涎八贝勒的莺莺燕燕灭了个干净，听说直接寻了个由头将那庶夫人王氏给禁了足，到现在还晾着呢，连服侍八贝勒的婢女都更了一茬。”说到这，她媚眼一横瞥向焉仪，蔑声道：“某些人显然是知道八贝勒夫人是个狠角色，不好对付，便改弦更张了呗。”

　　绛紫衣女子扑哧一声，直笑得金钗乱颤道：“不自量力！八贝勒何等人才！凭她这般蠢笨也配？”

　　石青衣女子闻言朝焉仪那边努了努嘴道：“人家可精着呢！八贝勒虽好，奈何家有河东狮，以她这等家世、性子、手段皆要输人一筹！倒不如另觅他人。九阿哥可是京中第一富，财大气粗，又贵为阿哥，样貌、气度皆不凡，况九阿哥自幼与八贝勒手足情深，听闻近来八贝勒颇得圣心，九阿哥也断不会差。再说了，这宫中上下谁不知道九阿哥的额娘宜妃娘娘深受圣宠？这算盘，哼，打得精光四射着呢！”

　　焉仪在一旁听得心恨不已，嫩白柔夷紧攥成拳，水葱般剔透的纤长指甲生生抠进手心竟浑然不觉。

　　千琋此刻心头凌乱如麻，无意再听她们口舌纷争，她静坐无声，呆望着水波般锃亮的铜镜出神，镜中雪肌红颜曼丽无度，秋水明眸微敛，与熠熠镜光相得益彰，一双笼烟眉轻蹙，带出点点思愁。方才九阿哥之言究为何意？看他面上一派玩世不恭，叫人真假难辨，当信与否？

　　千琋心下思忖道：满人豪迈，皇上亦不例外，故喜好满舞乃常情，然宫中久盛此风，众人自是遍阅而疲，此选稳妥却难出众；且近年来皇上数次南巡，后宫添了不少自江南带回的美人儿，宫中吴音柔舞渐盛，而自个儿此番欲献之舞不正是江南风情么，只怕到时未翩若惊鸿，却翩入了圣心可就弄巧成拙了，思及此，千琋心下一惊，此舞虽好却担着风险，万不可大意为之。

　　她一时没了主意，心头颇乱，凝神思索良久，倒是想到一出，既然不想误倾圣心，那原备好的江南柔舞必然不可取了，与其择满舞平庸求稳，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此次御前献艺皆因准噶尔汗言语相激，若能以蒙族之舞取胜，岂非更大快人心？且独树一帜更易出彩，不求满堂高和，但求惊鸿之影能映入四爷眼中！

　　临阵易帅乃兵家大忌！所幸满蒙皆为草原儿女，同异共融，千琋自幼习舞，又得薛尘逸点醒舞艺之相通处，因此驾驭起来倒也不甚心慌。只是眼下衣饰却成了棘手的问题。秋颜见千琋久不语，便出声询道：“姑娘何事不豫？”

　　千琋将心中主意详说一遍，秋颜颔首宽慰道：“姑娘莫急，奴才那倒有些主子打赏下来的各色衣饰，素日里也用不上，姑娘不嫌弃的话奴才这便去取。”千琋闻言欣喜若狂。

　　不多时秋颜便拿着一些衣饰过来，经过一番挑拣搭配，千琋左右对镜，甚是满意，此次装扮融入了满、蒙元素，又异于彼此，似是而非，倒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域风情。

　　申时刚至，绛雪轩殿外便有一公公来请，隔着门在屋外尖着公鸭嗓唱名道：“宣康亲王之女——淑慎郡主进殿。”

　　只见方才那名石青衣女子款款起身，由一旁宫婢搀着稳步向外走去，千琋震诧——她竟是朝中位高德盛而又战功显赫的康亲王——爱新觉罗·杰书之后，虽是碧玉年华，却与当今圣上乃同宗兄妹！难怪方才看她神情孤傲，全然不将众人放于眼中。

　　那公公见淑慎郡主出来，忙迎上前打了个千儿，面上极尽谄媚，淑慎郡主淡漠颔首，莲步轻移袅娜而去。

　　室内又归于寂静，众人各怀心思，或忐忑不安，或兴奋莫名，唯那绛紫衣女子顾自复挑案上琴弦，一脸不以为意。

　　远处歌声缥缈，缭绕悠远，随清风徐来，映入耳中，宛如天籁，令人不觉陶醉。

　　良久，门外一道公鸭嗓响起拉回了千琋沉醉的思绪：“宣裕亲王之女——宛宜郡主进殿。”

　　只见那绛紫衣女子轻扭腰肢，面色如常地往外走去，身旁宫婢忙捧起案上的琵琶跟上去，门外仍是方才那位公公，面上亦是不变的的阿谀谄媚，宛宜郡主视若无睹，径直踏步向前。傲慢如斯，倒也确有其资本，宛宜郡主的阿玛裕亲王乃先帝次子——爱新觉罗·福全，他一心辅佐当今圣上，共谱一段“手足情深，明君贤王”的佳话，深受皇上器重，荣宠显赫非比寻常。

　　转头见那焉仪望着宛宜郡主渐去的身影一脸沉思，千琋未挂于心，凝眸看着花纹繁复的窗格，烛影曳在窗纸上，一如她此刻摇曳的心情，忐忑而期待。

　　室内络绎有人进出，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到一声喊：“宣步军统领之女——万琉哈氏进殿。”千琋怔了怔，忙回神，起身，浅笑，步态轻悠袅娜，端得一个庄重高雅，及至门外，那唱名的公公面上堆笑道：“姑娘请随奴才过来。”

　　千琋温婉一笑：“有劳公公辛苦！”

　　那公公忙道：“姑娘客气了。”他那面上褶子尽隐于笑色之后，辨不出几分颜色。

　　千琋有意一探虚实，遂含笑恭敬问道：“公公，方才瞧着前殿灯火辉煌，极尽华丽，想来定是轻歌曼舞，十分喧闹繁盛。可惜我等皆待于绛雪轩内，不得尽兴观之，不比公公有福，能在跟前伺候，自然一饱眼福。”

　　那公公恭谨笑道：“姑娘抬举奴才了，奴才哪有那脸面到得了殿前？不过是守在外间沾点光罢了。”言至此，他又有些自得起来，自言道：“若说喧闹繁盛，那是自然的。乾清宫何许地也？天子跟前，末流之姿如何入得了眼？方才诸位佳人皆是身怀奇技，各个不凡，便说那淑慎郡主，歌声袅袅，喉清韵雅，听得人心尖儿都醉了。宛宜郡主一把琵琶弹得出神入化，啧啧啧，朱弦玉磬，余韵绕梁。那董鄂氏的舞姿也是一绝，老奴虽不敢太瞧真切，却也听殿里在座之人多夸其摇曳生姿，曼妙翩跹，自是不差的。”

　　千琋还欲再询问，却见乾清宫离得已不远，那公公缄默循礼，未再多言，千琋也只得作罢。虽未观全貌，然听他言语之中多是溢美之词，可见歌舞盛宴，极尽丽色！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大抵也不过如此！

　　疏烟淡月空垂落，银汉始遁。雾薄星残，嘲风弄影青砖透。
　　笙歌高吟撩人心，摧花落叶。婆娑尽付，未减芳华半分愁。

　　月明星稀，她心心中却是晦涩朦胧。九阿哥是何用意？但又如何？是忠告也好，是圈套也罢，着眼点皆在圣意，而她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反倒跳出了这个桎梏……

　　夜色幽沉，深邃星空撩起缕缕清风，拂在衣袂之上，微凉。千琋暗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她赌自己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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