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尺韶华

　　翌日，舒起早朝归来，刚踏入院中，便被一旁静候多时的千琋逮了个正着。只见千琋笑意盈盈地唤了声：“哥哥！”

　　舒起回头，宠溺一笑道：“千儿，外头暑气热，你怎不待在屋里？”

　　千琋水眸滴溜莹转，柔声道：“哥哥，千儿回府日久，甚是挂念定嫔姑姑。还有德妃娘娘昔日待我亦是极好，不知她二人眼下如何了？哥哥刚从宫里回来，可有听说？”

　　舒起微蹙眉道：“我等朝臣皆在朝堂之上，后宫之事自然是不知的。”

　　千琋继续道：“哥哥下朝不曾瞧见四贝勒么？近日可曾听他言语提及？”她只觉心累不已，她一个姑娘家总不好直接打探四爷的事，只好这般拐弯抹角了。

　　舒起笑道：“我与四贝勒倒是不曾过多交集，未作留心。”

　　千琋暗自腹诽哥哥未免太过实在，看来此计行不通，她心思一转，复又说道：“昨日我在街上瞧着一人背影甚是眼熟，似乎是四贝勒，隔得远未瞧真切，大抵便是下朝时分吧。”

　　舒起皱眉反问道：“下朝时分么？你应是看错了，昨日下朝后皇上留他问话，怎会出现在此？”

　　千琋心中顿时了然，那纸鸢落下来的时辰四爷人在宫里，如此看来确实是自个儿会错意，自作多情了！那又是何人呢？她不由陷入沉思。

　　舒起问道：“怎么？瞧你一副入定模样。”

　　千琋忙笑道：“哪有？原是我看错了，不打紧的事儿。”她话锋一转道：“哥哥，日头毒辣，赶紧进屋凉快下！”她不由分说地推着舒起往厅堂赶，将满腹疑虑暂压心下。

　　暑气日渐炎热，如火炙烤。府里新添置了不少降暑物什，千琋思及薛尘逸等一众人常年住在陡峭高拔的寒云峰上，只怕下山采办降暑之物不易，说来惭愧，她自从桃花坞学舞之后甚少拜访，倒有几分过河拆桥之嫌。反正无所事事，不如走上一遭。

　　于是千琋特意去挑了一些降暑物件，可择来择去总嫌累赘，那寒云峰甚高，身负重物怕是不好攀登，无奈只得舍弃，不过带上几把折扇而已。

　　一路攀登难免汗流浃背，待来到桃花坞门前，千琋早已是精疲力尽，不由庆幸自个儿没不自量力地带那许多东西。

　　上前轻叩门扉，丫鬟凝之开门瞧见气喘吁吁的千琋，忙将她迎进来，千琋休息了良久方缓过来。

　　凝之替她沏完茶便下去请薛尘逸。千琋百无聊赖，顾自在院中转悠，突然瞧见嫣红的落英丛中有两团浑圆肉乎在簇动，千琋便上前细瞧，竟是一白一灰两只兔子，那团雪白正是自己此前送给薛尘逸的雌兔‘十万两’，刚抱来时还只是半大，不想现在已长得滚圆滚圆。她不由蹲下身一个劲儿地逗弄那白兔，不想它却全然不理会，只顾和一旁那灰兔玩闹，惹得千琋哭笑不得。

　　“儿大不随娘，说的就是它。”薛尘逸不知何时来了，饶有兴味地看着被兔子嫌弃的千琋，凉凉嘲笑道。多日不见，他依旧是这般素雅宽袍，墨发如缎，风流俊逸，宛若天人。

　　千琋倒也不跟他一般见识，由衷谢道：“好在你没将‘小万万’吃了，还养得这么白胖，谢了！”

　　薛尘逸不以为然道：“它皮糙肉厚难以下咽，自然没了胃口，免得白白浪费我一锅汤。”

　　千琋目露不满，反唇相讥道：“既然这么嫌弃，何必还再养一兔与它作伴？”

　　薛尘逸轻描淡写道：“你送的这雌兔缠人得很，自从替它找了只雄兔作伴，它倒是温顺多了。”

　　千琋面色一红，懒得跟他唇枪舌剑地比划，顾自蹲在地上与兔子一处玩闹。

　　薛尘逸桃花眼微勾，带出似水的清隽，他掏出一物递给千琋道：“你做的‘黄金’耳套被那对兔牙啃破了，再做一个！”

　　千琋一怔，只见那莹白绸缎上用金黄色丝线绣的元宝一角确实被啃了个小窟窿出来，她不由捧腹笑道：“你倒是实诚，这‘黄金’耳套不过是个死物，原是附赠，我送的重点是这活蹦乱跳的‘十万两’，你怎可本末倒置？”

　　薛尘逸面色清淡，凉凉道：“没了‘黄金’，我要这‘十万两’作甚？不如一锅炖了。”

　　千琋闻声笑意骤止，面色愠怒，没好气道：“罢了罢了。”

　　薛尘逸唇际勾起一抹得意，浅笑道：“顺便再做个‘白银’耳套，送给‘千万两’。”他眼似秋水，澈亮瞟向一旁的银灰色兔子。

　　‘千万两’‘白银’么？这厮倒是争强好胜得很！非要压她一头！千琋心中腹诽，闲闲道：“得了，不过是绣两个元宝，费不了多少工夫，你且拿针线过来，让你见识下本姑娘飞针走线的厉害！”

　　薛尘逸面不改色道：“既然是送礼，总要拿出些诚意，怎能拿我这儿的针线敷衍了事？回去好生绣了再亲自送来，也不枉我替你白养这兔子。”

　　千琋瞧了眼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薄怒道：“这翻山越岭的就为了叫我送这劳什子？”

　　薛尘逸轻呷口茶，云淡风轻道：“诚意！”

　　千琋恨得切齿，杏眸怒视，一脸愤懑。

　　薛尘逸却是视若无睹，泰然处之，他看向那两团肉球唤道：“小千千，过来！”霎时那银灰色的肉球扒拉着四条小短腿快速窜进了他怀中，乖巧可人。

　　千琋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一幕，指着他怀里的灰兔沉声问道：“你叫它什么？”

　　薛尘逸饶有兴味地打量一番千琋，含笑道：“小千千！”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十三阿哥可不就是以此为由唤她“小千千”么？不想今日她竟跟只兔子重了名，还是只雄的！

　　千琋一脸不悦地瞪向薛尘逸，他倒是神清气爽，淡然置之，千琋心念一动思道：这薛尘逸与十三阿哥性情颇有几分相似，皆是洒脱不羁，若能相识，兴许会有几分惺惺相惜！她看着薛尘逸若有所思地开口：“我一故友才华横溢，生性不拘，或与你投缘，不如我替你二人引荐一番？”

　　薛尘逸眼眸一瞥，面无表情道：“满人？”

　　千琋如何听不出他话中隐含的疏离与不悦，她颦眉道：“何必那么早下定论？我也是满人，你我不也照样谈笑欢声？”

　　薛尘逸双眉拢成峰，似笑非笑道：“你觉得自己还不够给我添乱么？你倒真是全无自知之明！”

　　千琋薄怒道：“我知道你对满人有成见，觉得满人不分是非曲直一意欺压了汉人，但你也不可以偏概全。你并未见过他，怎可妄下定论？你若这般不分青红皂白，自以为是，又与那些你所憎恶的满人有何区别？他才情四溢，怀瑾握瑜，高情远致，不同流俗，你怎可这般一叶障目而不见泰山？”

　　薛尘逸顾自浅饮清茶，未置可否。

　　话不投机，千琋亦懒怠与他言语，只顾闷坐，片刻又觉乏趣，索性将带来的那些折扇之物统统掏出来搁在院中石桌上，兀自负气下了山。

　　薛尘逸视若无睹，并未出言相阻，待她离去，他凝望着杯中浮沉的莹绿茶叶久久出神。

　　隔了几日，千琋漫无目的地信步游走于堤岸，以此来打发百无聊赖的时光。湖中正有一舟轻泛，舟上之人远远瞧见千琋忙高声招呼，无奈千琋心事满载，充耳不闻。

　　许久，忽有一舟靠岸，艄公已将扁舟泊近千琋身侧，她面露惑色，却见十三阿哥胤祥正一脸喜色道：“小千千，竟在此巧遇，不如上来一同泛舟？”

　　千琋循声看去，只见四阿哥胤禛亦正经端坐于舟上，另有一人，棕发碧眼，肤白胜纸，眼眸深邃，鼻梁高挺，轮廓硬朗，千琋在宫里小住过些时日，倒是有所耳闻，想来该是哪位被皇上留京供职的传教士，听说皆是从他国不远千里辗转水陆而来的，此刻见他面带微笑瞧着自个儿，千琋忙回以笑颜。悄然觑了眼同坐在舟上的四阿哥，欢喜应允。

　　艄公将船篙插入水中，稳了稳船身，千琋翼翼小心地迈上去，船身一阵轻晃，随波逐流，她立足不稳，一个倾身差点扑倒，四阿哥胤禛忙出手一勾，揽腰将她捞回身侧坐好。千琋默然不言，面色却隐隐浮上一丝红霞。

　　艄公来回摇篙，船顺流而下，千琋见那洋人一直在画板上作画，心生好奇便瞧上几眼，十三阿哥对她介绍道：“这是白晋先生，来京已有十年，学识极为渊博，颇受皇阿玛看重，这几年皇阿玛遣他出使多地，日前方归京，你应是不识。他这做的是一种油画，与咱们的水墨画有些不同，倒也各有千秋。”

　　千琋颔首，那白晋面容和善地看向她，一手在胸前比划，口中清晰道：“愿主保佑你！”出口竟是一嘴的流利满语，千琋甚是惊讶。

　　十三阿哥笑道：“先生信仰之‘主’颇似咱们满人之于萨满教，极为虔诚。先生早年下苦功学满语，如今早已说得地道纯熟，处久了你便习以为常了。”

　　千琋含笑道：“原是如此，确是我孤陋寡闻了。”转首，却见四阿哥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目光灼灼胜于骄阳，叫她心头没来由地乱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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