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尺韶华

作者:执千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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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期而遇


      四阿哥胤禛望了眼神色恍惚的千琋,暗叹一息,面不改色地朝帐外之人说道:“将药先搁下吧。”

      只听立于帐外之人又温言相劝:“爷,药得趁热喝方得良效。”确如千琋所料,此人正是四贝勒夫人乌拉那拉·黛茹,从一品内大臣费扬古之女。

      四阿哥沉声道:“知道了。”语气中隐隐有些不耐,如此沉不住气倒真不似他往日古井不波的性子。

      黛茹望着那被阻隔了视线的帷幔,眸色微凝,近日她总觉四爷有异,却又不便多问,方才似乎瞧着一个俏丽身影入了屋,良久未见出来,她心下按耐不住,方借机前来试探,眼下四爷无心与她周旋,话意明了,莫非其中真有蹊跷?

      她忙稳了稳神,状似不觉,细语柔声道:“近日爷久染风寒不愈,又不肯叫底下的奴才近身伺候,妾身无能,未能入微服侍好夫君,实在寝食难安,还望爷成全妾身一番心意。”情之切切,令人动容,可见其对夫君一片缱绻深情,难怪四爷说他夫妇伉俪情深!

      千琋突然为自己不齿,如此良缘,她怎可私心破坏?泪如雨下,她紧咬牙,不让自己哭出声。

      四阿哥看着千琋隐忍之态,眼中闪过一丝苦意,口中清冷如旧:“夫人费心了!苏培盛忠心事主,你不必过虑。”

      黛茹暗蹙秀眉,虽目不能及,她已隐约确定帷幔之内必暗藏乾坤,只是她素来处事得体,总不至贸然上前探看,唯有细细周旋,她低眉顺目,婉言道:“爷乃矜贵之躯,岂可马虎?苏公公虽伺候周到,到底分身乏术。妾身侍疾夫君,乃是常理,还望爷莫嫌,容妾身服侍爷将这药趁热饮了。”说罢将置药碗的漆盘高举至眉,恭谦静候回应。

      四阿哥清冷道:“苏培盛自来服侍于我,熟稔我习性,未觉不妥。夫人平素行事沉稳,今日何故这般多虑?”

      黛茹眼眸一滞,四爷性情寡淡,素不上心男女情爱,她与侧夫人李氏皆习以为常。然今日观四爷言语诸多周旋,可见对帷幔内女子回护之心极为坚定,她便是再出言相试只怕也是无解,反倒要惹他生厌,倒不如顺意而为。

      只见黛茹温润得体道:“妾身也是关心则乱,若惹不快,还望爷念及妾身恳切之心,莫要怪罪。既然苏公公照顾得滴水不漏,妾身自当安心,就此退下。药碗便搁在几上,爷莫放凉了。”说罢盈盈福礼。

      脚步声已然远去,千琋却如泥胎木雕般一动不动,依旧沉沉伏在四阿哥的胸口,唯抖如筛糠的双肩肆意出卖了她的挣扎,唇瓣早已被紧咬得血流汩汩,生生抑制了她的泣声……

      良久,她方回神,竭力平复自己波澜的情绪道:“奴才糊涂,扰了贝勒爷与夫人的清静,罪不可恕!惟愿此后你二人白头相守,永结同心!奴才自当祝福,再不敢越雷池一步。”说罢她猛地将手自四阿哥宽厚掌中抽离,四阿哥未及反应,下意识间还欲再抓住些什么,却只握了一把虚无的空气,千琋已掀帘疾去!

      四阿哥不由神色怔怔,双拳暗暗握紧,青筋暴起,指节作响,攥得被褥生生撕裂!他分明严苛律己,为何近来止不住对她心有所动?他分明寡淡如水,不沉迷情爱,为何见不得她泪染之态?胸口被她坚忍却肆意的泪水浸透湿热的衣襟,清晰提醒着他方才的一切,抬首,眼眸不受控地在缥缈的空气中临摹她的模样……紧咬牙,他满目挣扎,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要的是俾睨天下!

      阖目,他默然告诉自己,或许是孤独太久,才会不经意被一缕温情所迷茫,他对她不过是心生错幻,应是如此。定是如此!

      千琋跌跌撞撞地出了屋,踉跄着脚步往苏培盛住的耳房赶去,将身上药丸尽数交付给了他,欲嘱咐些什么,却是未语泪先流,半个字也交代不出,唯转身,掩面而去。

      苏培盛似早有所料,神色并不惊异,眉头紧锁,望着千琋远去的背影沉沉一息长叹!

      千琋没有回十三阿哥处与众人相会,而是径直离了乾西五所,神思恍惚地沿着夹墙甬道一路游荡,不知何处。

      突然脚下一阻,冲力未减,身子往前倾去,千琋心头一唬,惊得神思皆回转,只见眼前碧水波鳞,而自己正为池边岩石所绊,眼睁睁看着身体不受控地往池中倒去。

      “小心!”伴随着一声低呼,千琋纤体急转,已被人揽腰扯回。

      千琋惊魂不定,抬头去看,竟是八阿哥,她忙伸袖胡乱擦拭尤挂在脸上未干涸的泪水,红肿着一双核桃眼不敢抬眸,口中不忘道谢。环顾四周,却见此处古木参天,枝繁叶茂,大有遮天蔽日之势,池塘不大,凋落之叶飘零铺撒池面,清幽、僻静莫名,全然不似别处的盎然生机。

      八阿哥胤禩戏谑道:“此前相见,姑娘已然坠入水中,可谓失足。然同样的把戏,若再三上演,倒叫人不得不深思其用心。但凡风流公子欲搏佳人一笑,总少不得一掷千金。姑娘这是在拿命来博我青睐么?”

      一席话将千琋原本尚存的感恩之心一扫殆尽,她本就心绪不佳,如此更冷情道:“八贝勒谬赞!奴才愚笨,纵是要欲擒故纵,也寻不出这般别出心裁之计!”

      八阿哥玩味笑言:“姑娘既如此说,我便放心了。”他盯着千琋泪眼婆娑的模样,不解道:“听说德妃娘娘对姑娘甚是礼遇,从不怠慢,以永和宫之俸例,当是锦衣玉食款待,怎的姑娘倒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奴才……奴才只是……”千琋神思黯然,分明想辩驳搪塞,然忆起方才幕幕,竟无语凝噎。

      所幸八阿哥也不萦怀追问,一挑眉,温和道:“伸手。”

      千琋抬头,心生防备,默然对视未动。

      “伸手!”八阿哥微蹙眉,眼眸温润无波,却带着不容置喙。

      千琋缓缓将右手伸出,眼中暗含戒备,面色无常。八阿哥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物套在了她的皓腕上,温润生暖。

      千琋忙低首细看,竟是一串洁白圆润的砗磲念珠,颗颗饱满,质地极细腻,在阳光之下投射出晕彩光泽,极为夺目。她忙道:“此物贵重,奴才怕不慎磕碰了担不起。”说罢欲脱下手。

      八阿哥抬手制止,淡淡道:“我既送你,你收着便是。”

      千琋面有疑虑道:“八贝勒为何送奴才此物?”她暗思此人莫非还念着他夫人过敏一事,要伺机使诈报复?

      八阿哥似看穿她心思,朗声笑道:“你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物原是我今日去额娘宫里请安,她执意塞给我的。”

      千琋一愣,询道:“八贝勒信佛么?”

      “不信!”他倒是答得云淡风轻,面不改色。

      千琋不由轻笑,宫里人人皆向佛,纵然是心口不一,却也总要掩上一掩,权当寄托,他倒是直爽。她不由追问:“缘何?”

      八阿哥瞟了眼千琋手上的念珠道:“佛曰‘慈悲为怀’,然佛教七宝却以砗磲为最,其圣洁之色颇受佛家推崇,扬言有驱邪避凶之能,引得世人争相效之。渔人尽捕,荼毒凡物,令其凭白遭此劫难,此其一也;出海之人顶风迎浪,生死由天,遇难无尽,此其二也。如此枉顾生灵之径,只为佛家一言,可见残忍。与‘慈悲’岂非自相矛盾?”

      千琋平和道:“这般说来,此物乃八贝勒所不好,急于脱手,故而让奴才替你收着?”

      八阿哥温润一笑,未置可否道:“你若要这么认为,倒也无妨。”

      千琋闲闲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何况无功不受禄,奴才福薄,怕是消受不起,还是还于八贝勒罢。”

      八阿哥拧眉觑她,淡淡道:“我既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之理?你若不喜,只管扔了。”

      千琋语塞,竟不知此人看似温润平和,骨子里却是这么一副霸道模样!她虚笑道:“既如此,奴才恭敬不如从命,暂且替贝勒爷收下便是,改日贝勒爷若想要回,也好有个寻处。”

      八阿哥清雅笑道:“皆言女儿家颇好精贵首饰,可见此话不假,这念珠虽非华美饰物,今日倒也不枉费拿它搏佳人一笑!只是女儿家落泪最是叫人生怜,往后可莫要轻易在人前这般梨花带雨!”

      千琋一怔,笑意凝重,垂首看向腕上的砗磲念珠,心思沉沉酸涩,五味杂陈,百感交集!相谈片刻,千琋无心多留,便觅一托辞告退。

      八阿哥望着千琋渐已消失的身影,良久方转头,他默然看向身后郁郁葱葱、盘根错节之处,神思难辨,此处人迹罕至,暗藏乾坤,偶有行事,他多往此地碰头,她今日当真是误打误撞么?还是别有心思?八阿哥不由沉思,眼眸越发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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