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月在上

　　F 那一次寇保灵从五台山回来，到了县城却没回家，而是坐了一辆出租车到虢明空的老家去了。
　　老爷子见寇保灵来了，特别高兴，说：“你这小子怎么来了？”寇保灵也笑着说：“我想老哥你了，咱老哥俩说会儿话。”
　　一说就说个没完，吃着饭说，吃完饭还说。老爷子有坐着的功夫，他不躺也不说让寇保灵睡觉，晚上在马扎上坐着，一低一仰的跟寇保灵说着话。寇保灵实在坐不住了，说：“老哥，该睡了。”老爷子说：“天还早呢，咱爷儿俩说会儿话再睡。你不在，我整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都快把我憋死了。”寇保灵说：“你小子有钱，让他给领个来陪着你不就行了。”老爷子说：“梆子给我领过仨，都呆不住，人家都走了。”寇保灵嘿嘿地笑着，说：“咱哥俩都是农村人，你那小子给你领城市的洋老娘儿，人家跟咱们不是一路人，跟你说几天话就行了，晚上你还想往人家的被窝里钻，那人家能不走？”老爷子嘿嘿地笑着，说：“这种事你也知道？”寇保灵说：“什么事能满得住我？我跟你那小子练了几天功，也出功能了，什么事我也能看见。”老爷子说：“你看见就行了，到外边千万别乱说。”寇保灵嘿嘿地笑着，说：“你还怕说啊？”老爷子说：“开天眼看见的事，在外边是不能说的。”寇保灵说：“能做的事还不能说吗？”老爷子说：“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比如你是怎么来的吧，那事能说吗？”寇保灵说：“咱哥俩你能说我吗？要说得说你那小子。”老爷子说：“我那小子是怎么来的，这只能给你说，给别人是不能说的。”寇保灵向前凑了凑，吃吃地笑着，说：“咱老哥俩没外人，你告诉我你那小子是怎么来的。”老爷子嘿嘿地笑着，说：“那还用说吗？你是怎么来的，梆子也是怎么来的，天下的人都是一个样的。要不这世界上的人不就绝捻了？”寇保灵说：“你老哥绕来绕去，就为把我也绕进去。”老爷子说：“不是说你，人和牲口都是一样，要不干那种事，谁都来不了这世界上。要不现在这电视干那种事从来都不忌讳，对着人就把衣裳脱了，那就是教人怎么样流传世界的。老一辈的人娶亲的头天晚上，当爹的都教给小子娶了媳妇该做些什么，现在这人谁都不用教了，从小看电视就学会了。”寇保灵说：“你老哥白活这么大了，比我白多吃了几十年盐，这事都不懂。干那种事还用教吗，你没见刚下出来的小猪小牙猪，站起来就往小母猪的身上爬吗？干那种事无师自通。”老爷子说：“你小子年岁不大，懂得还不少。”寇保灵说：“你看过那种录像吗？”老爷子说：“哪种录像？”寇保灵说：“就是教人怎样流传世界的录像。”老爷子说：“什么是录像呢？”寇保灵说：“录像就是小电影，在电视机上放的。”老爷子说：“你不是说那种事无师自通、不用学吗？还有专门教人的那种东西？”寇保灵说：“无师自通你也只能通那么一丁点儿，人家那种录像，什么样的姿势都有，你听都没听说过、别说干过了。”老爷子说：“哪有那种东西，你拿来咱看看。”寇保灵说：“我就是在你小子那里看的。你在你小子那里住了那么多日子，他就没让你看看？”老爷子说：“我还真没有看过那种东西。”寇保灵说：“你算白多吃那么多年盐，那种东西都没有看过。看了你就睡不着了。”老爷子说：“没那事。就是把一个大活人脱光了人放在我的被窝里，我该睡了照样睡。”寇保灵说：“你还不服吧。”老爷子说：“不是我不服，你拿来咱看看。”寇保灵说：“怕你看了就睡不着了，不让你看。”老爷子说：“我就没有睡不着的时候。”
　　老爷子一边说着话都能打着呼噜，他睁着眼给寇保灵说着话的时候，寇保灵还能还能睁着眼给老爷子说话，老爷子一呼噜，寇保灵突然支撑不住了，悄悄站起来，想到西厢房里去睡觉。老爷子一边打着呼噜一边说：“你干什么去呢？”寇保灵说：“我尿泡尿去。”老爷子说：“快去快回来，咱爷俩多说会儿话。”寇保灵说：“我尿尿回来，咱老哥俩再说话。”
　　寇保灵真的去了一趟厕所，从厕所里回来，悄悄地到西厢房里去了，刚躺下，老爷子摸着黑走进来，说：“说好咱爷俩说会儿话，你怎么给跑了？”寇保灵说：“我看你老哥睡着了，我也瞌睡了，就没有进去。”老爷子说：“你是不是到我这里来的时候，把小孩儿支出去，跟小孩儿他娘鼓捣了一会儿，要不，年纪轻轻的怎么能瞌睡呢？我年轻那会儿一晚上两次、中午再加个班，有时候早晨还刷刷锅儿，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瞌睡。”
　　寇保灵顿时又精神起来了，他嘿嘿地笑着，说：“你还说你能睡着呢，还没看录像你就睡不着了，你要是看了你小子搞的那种录像，你睡着了才怪呢。”老爷子说：“开玩笑的话没事的时候可以开开心，但也不能整天拿那种话当饭吃，正经事该说的时候还得说、该做的时候还得做。现在咱爷儿俩说会儿正经话。你都把我家的祖坟动过了，你给看看梆子什么时候当大官呢？”
　　寇保灵就怕有人提迁坟的事，一提迁坟，他的汗都出来了，话也说不成了。老爷子在床沿坐着、寇保灵在老爷子的侧面坐着，房间里没开灯，但能看见对方的轮廓，老爷子说过那句话之后，像是在他的眼前消失了，但老爷子说话的声音他还是能听得到的，他说：“你把坟地动过之后，到现在还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倒是我越来越不舒服了。过去我跟梆子住几天腿就肿、到家里就不肿了，这会儿在家里腿都肿。”寇保灵说：“我这次就是为这事来的。前几天我到五台山去，跟梆子一起，还真看见一块好坟地，要是在哪儿埋人，家里非兴旺不可。梆子让我到家里来，就是说这种事的。”老爷子说：“这不用商量，只要咱梆子能成大事，这会儿把我埋到那儿都行。”寇保灵说：“我告诉你，当大官的人，前一辈子都是当和尚的。要是没当过和尚的，上辈子当和尚也行。要是把你家的祖坟迁过去，就等于你家的上辈子有人当过和尚，这辈子就出大官了。我都想把我家的祖宗挖出来埋到那儿去呢，只是我家没那种气候，镇不住那地方，埋了家里会出事。咱梆子能成大气候，他祖宗替他当了和尚，梆子就成大人物了。”老爷子赶忙说：“你还记得那地方在哪儿吗？”寇保灵说：“那是梆子先找到的，让我去看了看，这种事我能忘了？”老爷子赶忙说：“这个地方我定下了，要是梆子当了大官，也不会亏待了你的。”
　　那天夜里，寇保灵和老爷子两个人都没睡好，一直到天麻麻亮的时候，老爷子的身影就像演电影一样由虚到实逐渐出现在寇保灵的眼前。
　　虢明空一个人开着车来了，到家后，让寇保灵扛着扛着工具一块到坟地里去了。虢明空爷爷的坟重新动过三次了，埋的时间都不算长，土还很松软，没几锨骨头就被挖出来了。
　　虢明空拉上老爷子和寇保灵，开着车顺着乡间小路开出百十里地，一路颠簸到高速公路上来了。寇保灵和老爷子两个人晚上都没睡，一上车就都歪着脖子打起了呼噜。到了天黑以后，汽车才开到五台山找到那块坟地，寇保灵下了车，扛着铁锨和洋镐，虢明空提着骨头摸着黑向山上走去。走了一段路，转身向一片荆棘走去，那片荆棘很茂盛，地势也较平坦，大都有土覆盖着，有两块石头从土里露出来。两块石头的大小不完全一样，颜色的深浅也不完全一样，但都光光的。虢明空问寇保灵：“是这地方吗？”寇保灵说：“没错，就是这儿。”老爷子瞅着那块地方瞅了很长时间，说：“这次要搞准了，就这一次了，埋了以后就不再来回动了。这两年俺爹俺娘没有被少折腾。”寇保灵说：“这地方绝对是块儿好风水。”老爷子说：“这地方在这儿都几千年了，怎么就没人看出来呢？”寇保灵说：“还能没人看出来吗？世界上的高人多了，家里没有那种气候的人，知道了也没法儿。”
　　正说着，他突然感到那两块石头像黑老虎似的，在地上摇摇了一下尾巴，他的脑袋向一边一歪，本能地躲闪了一下，躲过之后才发现那两块石头仍然是石头，他说：“这两块石头是两只黑虎，给这块风水宝地看门的。”
　　确定了位置，挖坑的还是寇保灵。这里的土从产生以后就没人动过，下边纵横交错地有很多树根，硬得比石头差不到哪儿去，寇保灵用洋镐一点点儿刨着，一连干了几个小时，才挖出一个三尺深不规则的土坑。这时候，寇保灵已经累得瘫坐在地上，他把铁锨递给老爷子，王国当地有个风俗，死人入了墓穴，儿子要先填三锨土。老爷子歪着脖子象征性的往墓坑里填了三锨，寇保灵累得不接铁锨了，埋人的事就由老爷子代劳了。干这种事跟在老家安葬老人不一样，是不能留坟头的，不仅仅是怕有人干涉，更重要的是怕有人看出了这里的秘密给做点儿手脚。王国人都知道专门干这种事的是南蛮子，怕北方人成了气候，稍微做点儿手脚就破了。老爷子填一掀土，歪过身子把脚伸进坑里踩几下，填平之后，地面还剩一些土，他的两只脚站在土堆上就地旋转着身子踩着，最后把浮土平了平，弯腰用铁锨拍了拍。
　　正在这时，虢明空突然一声怪叫，说话的腔调都变了，说：“干什么？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寇保灵感到一股凉气从头顶上压下来，痴痴的看着虢明空。虢明空却没有看他，他面向着他爹，说：“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把我从家里扔到这里来当和尚，你们到家里玩女人？我不干，快把我带回去，我不在这里替你们这些畜生当和尚。”
　　寇保灵还没有反应过来，老爷子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他突然跪在虢明空的面前，说：“爹啊，你在这儿住几年，保佑咱梆子当了大官，再把你接回家去，就在这儿给你盖个房子、找几个娘们儿伺候着你都行。”虢明空说：“不行，我现在就要回去，不能保佑你们在外面干坑崩拐骗、伤天害理的事。我都没脸见祖宗了，你要不带我回去，我这就把你儿子领走。”老爷子说：“咱梆子干到现在也不容易，你也不能让他这时候跟你走，哪儿不对了你老人家给指点着，下辈子我一定让他做个好人。”
　　虢明空突然蹲在地上，寇保灵走到虢明空的面前，小心翼翼地弯下身子看了虢明空一眼，见虢明空的表情痴呆呆的，说“虢老师，你怎么了？”虢明空没有说话，他的表情逐渐平定下来，但眼神依然痴痴的发直，全身没有一点儿力气。老爷子说：“不要问了，赶紧离开这里吧。”寇保灵说：“是不是把虢老师他爷爷挖出来带走呢？”老爷子说：“先不管死人，活人先离开这里再说。”
　　寇保灵架着虢明空、老爷子手提着铁锨离开了那块地方，回到汽车里好长时间，虢明空才恢复了神智，只是感到身上像抽了筋似的。但汽车还是要他开的，刚要发动汽车，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了狗叫的声音，狗叫声在山里回荡着，像是周围都有狗向他们扑过来。随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声：“这就对了，不要上山了，山上的和尚贪污了建寺的钱，都得精神病了。回去练天密功吧，宇宙要爆炸的时候，只有师父才能拯救你们。有了钱不要建寺了，都捐出来建授功院吧。”
　　老爷子感到声音很熟，他想从车上下来去找那个声音，说：“那是谁在喊？”
　　虢明空说：“那是鬼在叫。”
　　老爷子和寇保灵一听，身上直发冷，虢明空赶忙发动了汽车，但汽车像气□□一样只在原地蹦着，向前开不动、向后也倒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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