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月在上

　　35

　　A 郑州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虢明空以为他下了车也像在西安一样，站台上站满了挥舞着他的蓝宝书欢迎他的人，他们三个人下了车，却不见一个欢迎他们的人，也不见许淑仙在什么地方，康蓉珍说：“这许淑仙干嘛去了呢？师父下了车，让师父在这儿干等着，也真是的。”而虢明空却一点儿不急，他左瞧瞧、右看看，很有耐心地等着许淑仙，康蓉珍说：“走吧，不等她了，咱们自己出站，出了站咱们自己找地方住下，让她找咱们去。”
　　她只是自己嚷嚷、自己着急，虢明空却不着急，一直等得站台上没有人了，虢明空还没有要走的意思，鲁戈说：“他们可能在车站外面等咱们呢。”
　　三个人排成一排走出车站，仍然没有许淑仙的影子。鲁戈咧着嘴不出声地笑着，虢明空咧着嘴像笑又像哭，康蓉珍不哭也不笑，说：“人呢？没别人来，她许淑仙总得来一下吧？一个人都没来，我们下了车往哪儿走呢？她晾咱们，咱们也别让他许淑仙好受了，走吧，咱们买票上车回家去，不给她办这个班儿了，谁张罗谁给弟子们交代去。她这样晾师父，咱们就这样晾她，看谁晾得过谁？”
　　虢明空的耐心似乎比谁都大，他说：“她是不是记错车次了？”康蓉珍说：“你这人的心也太实在了，你就会以你的菩萨心肠看人，告诉她的车次和到站的时间了，她能记错？她记错了就是故意的。”鲁戈说：“要不打电话问问她在哪儿。”
　　就他这没有手机的人还记得电话的妙用，有手机的人谁都想不起电话来。康蓉珍拿出手机，却不知道电话号码，鲁戈在总部跟各地联系得多，电话号码记得特熟，他说：“0791-……”康蓉珍说：“这都到家了，还打什么区号呢？”他没拨区号，一打，不通，再拨一次，还是不通。康蓉珍说：“你再说一遍电话号码。”鲁戈说：“0791-……”康蓉珍说：“到家了还打什么区号呢？”嘴里这样说着，拨号码时，还是不自觉地拨了郑州的区号，拨完了，竟然通了，她“咦”了一声，说：“到家了怎么还要拨区号呢？”虢明空常用的电话号码是在手机里储存着的，用的时候找出名字，按一下键就通了，要不要拨区号他不知道。鲁戈在总部给许淑仙打电话都要拨区号，对康蓉珍提出的问题他也感到莫名其妙。
　　康蓉珍不对着当事人时说话气粗，但跟当事人说话却没那么冲了，只是口气还有点儿生硬。她说：“我找许淑仙。”对方一说话，她的口气突然软了下来，说话嘟嘟的，很快，似乎怕对方听明白了，说：“我是康蓉珍，我们到站啦，就在出站口等着呢。什么？你在家里给我们熬大枣小米粥啊？那就太好啦，多放点儿红枣，我就爱吃那个。你熬稠点儿，多熬点儿，我们一个人能喝三碗。什么？让我们自己打‘的’过去？你住哪儿呢让我们过去？师父去过，他知道？”说着把手机递给了虢明空，虢明空咧着嘴笑着，说：“到啦！”许淑仙说：“哎呀，师父啊，为了我们郑州的弟子们，你太辛苦啦。我本来是要豫鸿在家里熬粥，我亲自到车站接你的。豫鸿是做厨师的，熬出的粥好喝，但这闺女到现在还没有来，我实在是脱不开身，走了怕糊了锅，只能辛苦师父自己打的过来了，家你知道在哪儿，就是天堂幼儿园宿舍。”
　　不知道是对方关了手机，还是虢明空先关了手机，他把手机给了康蓉珍，拉着长声说：“没办法了，自己过去吧。”
　　这时候天完全黑下来了，几个人拉着箱子走到路边等出租汽车。不跟许淑仙通话了，康蓉珍的话又冲起来了，说：“让咱们自己到她家里去，她以为这是新女婿上门啊？”
　　虢明空顿时有一种失了神的感觉，他咧着嘴笑着，眼睛左顾右盼，似乎怕人知道了什么。鲁戈是知道点儿什么的，这一次他笑出声来了，却不敢冲着虢明空笑。康蓉珍的话是刻薄了点儿，但她是不知道什么的，说出的话依然很刻薄：“到了许淑仙家里，看她还有几个没出嫁的姑娘，要是还有没出嫁的姑娘，咱们就给她一个女婿。”鲁戈似乎忍不住了，用说话掩饰着他的笑声，他怕康蓉珍听清楚了、又怕她听不明白，说话含含糊糊的，说：“师母知道了会找你打架的。”虢明空咧着大嘴不出声地笑着，两眼不时地向康蓉珍瞟一眼、又不时地向鲁戈瞟一眼，康蓉珍对鲁戈说：“就是塞给许淑仙一个女婿，我们也只能把你留在这儿了，你以为留谁啊？师父能给她当女婿？要是人们知道我把师父留在这儿给许淑仙当女婿了，就是师母不说什么，全国的弟子们不把我吃了才怪呢？”虢明空的心里有一种被人夺了所爱的感觉，但口头还得附和康蓉珍：“要是有了这种好事，也算是对鲁戈的一种安排，鲁戈就不用走了。”鲁戈这一次笑了，笑得很开心，但有一种不客气一下就接受了有点儿不大礼貌的感觉，又怕自己客气了，虢明空不客气地自己笑纳了，他呵呵地笑着，说：“把崔师姐留下算了。”康蓉珍却不客气，说：“我要是男的，他家要有没出嫁的姑娘，我就真不走了。”然后咧下嘴，伸一下舌头，说：“这辈子可惜啦，想不走人家也不会要啦。”
　　正说得高兴，一辆出租车停在他们面前，司机下了车，把鲁戈和康蓉珍的箱子放在后车厢里。司机问他们去哪儿，三个人都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地址来，这个说一句，是个街道，那个说一句，是个单位的地址，拼凑在一起，都感到还缺少点儿什么，但司机明白了他们说的是什么地方了，开着车走了几道大街，过了几道小巷，终于在一片旧楼房的大门前停下来，那地方楼房旧，就连大街的路面也比别的地方破、路边的灯也比别的地方都昏暗。康蓉珍拿出手机给许淑仙打电话，让她下来接师父，鲁戈说他知道哪个房子是她的，在总部往郑州寄资料，都是寄到许淑仙家的。康蓉珍说：“要不说他要见丈母娘呢，你看他那积极劲儿。”鲁戈一边憨憨地笑着，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什么，提着自己的箱子已经上楼了。他一步两个台阶往楼上跑，一口气跑到四楼，那座楼最高也就是四层，凭感觉敲了一家房门。
　　里面传来许淑仙惊喜的声音：“来啦，来啦！师父来啦！”紧接着传来一阵一脚重、一脚轻的脚步声。许淑仙开门一看不是虢明空，猛然收住脚步，堵在门口向他身后看了看，问他：“你找谁？”鲁戈跟许淑仙通过多次电话，在青岛见过几面，但互相之间不是很熟，他没说找谁，说：“我是鲁戈。”许淑仙“嗷”了一声，那一声开始很轻，随后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长，一边“嗷”一边说：“你是鲁老师啊，师父呢？”鲁戈说：“在下面呢！”许淑仙说：“怎么不一块儿上来呢？”然后向里面喊一声：“芳彤，师父来了，下去接师父！”叶芳彤走出来，她步子迈得很大，上身摇来摇去的，摇得特有神韵。鲁戈的眼都直了，怔怔地看着她。许淑仙没有让鲁戈进屋，她从他的身旁走出来，手扶着栏杆向楼下走去，把鲁戈晾在门口了。叶芳彤随后从鲁戈的身边一蹭，面朝着鲁戈侧着身子从屋里走出来，追了两步把她妈拦住，快步下楼去接虢明空。虢明空和康蓉珍在楼下等着，叶芳彤伸手去接虢明空手里的箱子，说：“师父累了，我替师父提上去吧。”虢明空一只手抓着箱子，向另一侧歪着身子走到家门口时，鲁戈还在门口站着，她也不说鲁戈让道，也不说让鲁戈进去，拉着箱子从鲁戈的身边挤过去了。康蓉珍上来后推了鲁戈一下，说：“进去啊，在门口站着干什么？”那一下用力很大，鲁戈趔趔趄趄地闯进许淑仙家里。
　　这时候，虢明空被许淑仙母女俩拥到卧室里去了，只把康蓉珍和鲁戈丢在外间。鲁戈感到坐下不是、站着也不是，康蓉珍却把他的双肩一拍、向下一摁，说：“坐下！”鲁戈没防备，咚的一声蹲在凳子上了，他莫名其妙地涌出来的那种见丈母娘的热情顿时消退下去了，只感到脸上火辣辣的。里间说话声不时地传出来，都是许淑仙一个人的声音。她说话的声音抬得很高，但轻飘飘的，像是说给外边的人听的，她说：“哎呀师父呀，你为我们郑州的弟子们坐了一天火车，可把我们心疼坏啦。你先喝口水，喘口气儿再吃饭。你问她是谁？哎呀师父，你怎么连她都不认识了？这是芳彤啊，这名字还是你给改的呢。自从改了这个名字，她时来运转啦，原来找工作找不到，干嘛嘛不成。你给改了这个名字，到一家公司找工作，那家公司是广东一家合资企业在郑州开办的分公司，在全国很有名气的，很多人都想进去，人家问她叫什么，她说叫芳彤，中，明天来上班吧！别的什么都没问，就这么顺。就她一个二十多的姑娘，挣得比我这干了一辈子的老革命挣得都多。她用了你给改的这个名字啊，不光运气好啦，多年的胃病也好啦，过去什么都不想吃，现在什么都能吃啦，就是那个对象还没有着落。你说豫鸿啊？这闺女啊，人倒是好人，就是心眼儿太实啦，在你们天庄学厨师多好，有吃有住的，不知想起什么事就回来了，她一直都盼着你来呢。这样吧：授完功你在郑州住两天，让豫鸿陪师父两天，师父走的时候再把她带走。不说啦，快吃饭吧，吃了饭到宾馆早点儿休息。宾馆我安排好了，吃了饭我带师父过去。”
　　说完，叶芳彤扭动着腰肢到厨房里去端锅，康蓉珍以为她要把锅放在桌子上盛饭，正想起来接她一下，没想到刚一动身，她端着锅回里屋去了，随后又回到厨房，拿了碗勺筷子什么的，来回跑了几趟始终究没有向康蓉珍这边看一眼，最后那一趟走进卧室里之后，脚后跟向回踢了一下把门关上了，关得很响。
　　他们在里边吃完饭，许淑仙端着锅从卧室里出来，说：“你看这事搞的，光照顾师父了，把你们俩给忘了。快吃饭吧，饭都凉了。要不我给热热去？”康蓉珍说：“我们俩正辟着谷呢，不能吃饭。”许淑仙说：“不能吃就少吃点儿。”康蓉珍说：“不能吃了还吃什么呢？”许淑仙的嗓门高高的，说：“我这人可是实在人，你们要是辟着谷呢，我就端走了。你们这些人的功能真好，我怎么就辟不了谷呢？”
　　许淑仙真的把剩下的饭端走了，鲁戈肚里的那根东西像软了似的，突然有了饥饿的感觉，但康蓉珍说他们正辟谷，他也就把自己当成辟谷的人，不敢再说饿了。许淑仙把锅放在厨房里，说：“要不这样吧：先送你们两个到招待所歇着，我们轻易见不到师父，见了师父就舍不得让他走了。我们再留师父说说话，过会儿我再把师父送过去。”
　　康蓉珍还没有说话，虢明空却里间走出来了，说：“要走就一起走吧，我也累了，回去练会儿功。”许淑仙说：“那也好，师父一两天也走不了，有事我到招待所找师父去，别影响了师父练功。”
　　这一次，鲁戈和叶芳彤抬着虢明空的箱子下了楼，许淑仙提着鲁戈的小箱子跟在后面。下楼的时候虢明空感到很轻松，有一种解脱出来的感觉，鲁戈饿得两腿发软，但感觉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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