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事

　　她收到這小工藝品的時候，改革開放沒幾年，她剛上大學，精巧的玩意馬上勾起她的小孩心性。只是包裹上沒有署名，沒有隻言片語，只有她的名字她的地址，這之後的日子她也再沒有收到這樣沒道理的包裹，猜得心裏直癢癢。

　　玻璃的罩子扣在水藍色的底座上，裏面是水的世界，坐著一個雪人，戴著紅色的聖誕帽，黃色的手套，藍色的圍巾，還嵌著兩粒黑色的紐扣，和中山馬褂上扣子的樣式一致。雪人左手抱著個禮物，綠色條紋包裝，和她收到這件東西的外包裝一模一樣；右手擡起來揮著，就像許久未見面的情人一般興奮。雪人旁邊立著一棵小松樹，是那種很翠的松綠，扎成三角的樣子。地上鋪著一層塑料泡沫碎屑做成的雪，還有一些剪成音符和月牙形狀的小亮片，在水裏格外輕盈。

　　這讓她想起那時在中學裏的一個男孩，家裏好像是什麽幹部，她也覺得這人穿戴得和他們這群學生不一樣，而且在學校裏也是不經常和其他人講話的，只在她每次收作業到他這裡時，瞧上她半天才把本子交上去。不過在這樣很安靜的一個下雪天，班導要她帶著一群同學去操場掃雪，他竟然也舉手說要去。操場上幾個學生忙忙碌碌，他卻突然弄了個雪球朝她扔過去，那抹透心的涼從脖子鑽進心裏不知怎的就變成火熱的了，她也不要白受欺負，於是攢了雪球又扔回去，一來二去，學生們也就玩開了，直到臨回班的時候才胡亂又掃了兩下，他就不説話，只看著她，弄得她心裏一陣緊張。

　　她縂喜歡拿著這個小玻璃盅來回顛倒，看那些白色的雪在微縮的世界裏紛紛揚揚，最後還有一些挂在松樹上，或者停在雪人的紅色帽子上，就好像那天雪球在空中散開，最後撒了她一身，有些留在衣衫上，她也不想抖掉，最後就化成了水浸到她的衣服裏，那個男孩也好像這水一般，浸到她的生活裏。交作業的時候說上兩句，放學的時候一起走到街口，兩人的世界很安靜，現在回想起來好像只能聽到兩個人匆匆的步伐，又想放慢腳步，又覺得尷尬。

　　她一直猜這東西應該是他寄來的吧，她在商場見過，很貴的，他那種家世，聽説是讓他去了國外，應該隨處可見這樣的小東西，而且他們最後也沒有說什麽，應該是寄過來給她留念吧。只是如果再有兩句情話就好了，她臉紅了紅，笑自己總是這樣胡思亂想，又把玻璃盅放囘了桌子上，就擺在一眼能看見的地方，開了臺燈，那昏黃的燈泡在上面也能投下點影子，寢室的人都問這東西的來源，她不說，只曖昧地笑笑，心想她也是有故事的人了。

　　畢業以後，她也談戀愛了，有一次男朋友送她囘單位宿舍，看到這個，拿起來晃悠兩下，隨口問是哪買的，她接過來心裏有了主意，故意愣了好一會才說人送的，也沒看著她男朋友，就邊說邊自己笑，她的男朋友年輕，自然和所有年輕人一樣總是對假想的輕敵充滿了醋味，馬上追問是男的女的，是誰，她側過身，一直看著玻璃盅，上面自己男朋友的影子和雪人重合上，仿佛變成了兩個人，兩個男人，一個紈褲，一個熱情。屋子也好像突然多了一個人一樣，變熱了許多。她放下雪人的世界，回身直接吻上男朋友，停住他喋喋不休的鬧騰。男人閉上眼睛，沒再説話，小心探索著她的唇，她卻仍睜著眼睛，看著眼前放大了數倍而有些重影的臉，心裏覺得自己真是有些坏。

　　結婚以後她生了個女兒，女兒稍大一些就愛擺弄玻璃盅，好像縂想把裏面的雪弄出來，還試圖弄碎它，她發現以後發了很大的火，揍了女兒一頓，說她就知道敗家毀東西，可靜下來以後她知道她只是在乎這個東西，仿佛東西碎了，她的青春就沒了，好像從來沒活過沒浪漫過一樣。

　　後來輾轉聽説她以前的中學要校慶，請老校友回去看看，她馬上答應了，離開傢之前還做了頭髮化了點淡妝，拿起玻璃盅玩了兩下才走。學校蓋了很多新樓，以前的土操場也不見了，都是塑膠的，周圍還有降雨時用的下水道。操場上都是不認識的人，都是她的校友，這是新詞，她上學的時候還沒聽説過。天很冷，她在外面逛了逛沒發現什麽舊面孔就進了禮堂，也許見到了也不認不出來的，她想。坐在老校友的位子上，遠遠聽到有人叫她，她回頭瞧了許久，久到好像時光都倒回去了才認出眼前的老太太，她的班導。她頷首微笑，心裏卻覺得人老了就沒人認得出來了，隱隱有點悲傷。班導看起來很興奮，幾十嵗的人容光煥發，好像白頭髮都開始發亮，一直拽著她説話，說記得她一直品學兼優，高考還是學校的第一，考上了好大學，給學校爭了光，學校還特地給她寄了獎品。

　　她這才突然恍過神，心裏覺得有點不好，卻沒太聼清，馬上問了兩句，心咚咚咚地開始跳，就像男孩看著她的時候，就像他們一起走在路上。班導很得意的樣子，說獎品還是她去商場挑的，挑了個很貴的想那個年齡小女孩一定喜歡的，停了半晌，又開口道：“這麽久的事情了，想來這東西你早就給扔了吧。”

　　那時候她好像嗯了一下，但記不得了，就算嗯了恐怕也沒人聽見，周圍有些小女孩嬉笑著跑過，把什麽都蓋過去了。

　　她突然想學校裏真是太吵了，她的心臟大概有些受不了，匆匆辭了班導就往外走。

　　外面有點冷，下雪了，她聽到有小女孩興奮的叫聲從後面傳來，她加快腳步，但那聲音追著她，那麽熟悉，好像已經追了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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