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记(拂晓的尤娜/晨曦公主）

　　秋日夜空高远无垠，神明归属的碧空中星芒烂漫，灿如珍宝，茫茫闪烁间铺满了丝绒一般的天，也不知照耀了人间几载春秋；人世气象虽不如天成景象壮烈瑰丽，却也有千变万化的地方，依海傍山的阿波夜过半后，重檐叠宇下，荧荧灯火中，自有盎然生机，各样人心。

　　城中屋宇上忽地有道黑影一闪而去，流星划空、涯上飞燕似的，灵动轻巧，来去无影不着痕迹。

　　影子的主人行动很是自在，脚下渐渐坑洼的瓦片碎砖并没有让她的步子变慢。这名身黑色衣裙的少女用同样浓重的黑丝巾裹住了满头青丝，一张小脸也用面纱轻飘飘地掩了去。全身蓄满活泼力量的她活像只矫健的黑猫，无声无息地掠过屋顶，待到前面再没有落脚之处时，又化身成了翩然飞燕，衣袂翻飞间盈盈落了地，随后纵身又穿梭在阿波夜晚鲜有人迹的小路上。

　　不一会她便从阿波这座城市的中心地带跑到了靠近大海的地方，港口夜市。

　　无论是私自设下的还是公家的，阿波码头口岸周围的居民大多是工人、水手海员，属于这里的夜晚不会有城市深处——梦心阁周围那样奢华有序之感，二者比起来的话，后者杂乱得可以。但正是这有点吵闹有点脏兮兮的小巷，还有沿街两道看上去稍显廉价的小吃摊子，反倒是洋溢着勃勃生机，那些大旅店、豪华酒馆干净气派的大门前，才找不到这份热闹欢快呢。

　　黑衣的少女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奔走后仍是不见丝毫疲态，四下无人的街角中，她从容地摘下面纱，把一身夜行黑衣也扯了下来，露出了里面鹅黄色的亮堂衣裳。这么一弄，刚才还在黑夜中飞驰的燕子现在摇身一变，成了一位面目清秀、娇俏可人的女儿家。

　　这个伴月光随星辰，奔驰而来的人正是侠盗小姑娘，菲儿。

　　侠盗少女麻利地收好了她的夜行衣后，把花布小包袱往肩上一挎，向就算是半夜也依然热闹，属于码头工人的夜市走去。一路上也有不少人冲她打招呼吹口哨，那些人都是白天挥汗如雨的工人，他们粗着嗓子的爽朗说笑声中有廉价烈酒的味道，下酒的菜便是那些小摊子上出售的小吃--虽然粗糙，但胜在便宜实惠，自有种便宜菜色才有的诱人风味。工人水手们稍显鲁莽的玩笑中从来没缺过对菲儿的口哨声，他们丝毫不会吝啬表现出对这样娇俏女孩子的赞誉和欣赏，对如此可人儿小姑娘甜甜的笑容，这群与海共生的粗人才不会轻易放过呢，像什么“谁家这么好看的小女娃！来我家做媳妇才好”“快别瞎说了！你家那小子哪能配得上人家？”的玩笑话，自菲儿来阿波后，足足听了两口袋呢。

　　现在人前身份只是普通渔家女孩子的菲儿才不会因为那些稍稍有些过了火的玩笑恼火，相反，她只是抿嘴一笑，低头快走了几步，并不言语，好像害羞啦不好意思啦，想要快点离开一样。她很清楚地知道这些淳朴的人们只是说笑罢了，实际上也没人会找上门，跟她家老大提出什么无理的要求，况且，他们也没本事找到他们落脚的地方才对。阿波不拘小节的汉子对她的赞扬，并无冒犯的意思，菲儿虽然并不热衷享受这种一时热切的追捧，但也说不上讨厌，于是她带着几分薄嗔的笑越发甜，脚步也越发快。

　　等到终于把那些繁杂的声音抛到了身后，她在幽深的巷子错综的小路岔口上转了个弯，又走了好一段暗淡无光的路，才停在一扇不起眼的门前。谨慎的四下看看，确认没人跟踪后，菲儿才在那门上轻轻重重地敲了四下。不久后，朱漆蒙尘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她闪身进去之后，门马上便关，巷子重新恢复了寂静。

　　“蹲了大半夜，梦心阁有什么动静吗？”帮她开门的少年问道。

　　“一丁点动静都没，也不知道到底出没出事。”菲儿似乎有点不痛快，说完又问道，“老大呢？”

　　虽然大门低矮破落，门内却别有洞天，绕过影壁墙，眼前的院落还算宽敞磊落，若是整个废宅转遍一一看去，虽然院落布局不见什么精彩出众的地方，却也说得上敞亮。

　　“在正堂呢。”少年答道。

　　“唉唉，都一天一夜了，翟鹤还是没回来，也不知道这会儿到底怎么样。”菲儿嘟着嘴，一脸担忧，边说边往里走。

　　半个月前，祁菀带着几个孩子和手下们到了阿波。

　　港口城市中种种新奇物事，辽阔海洋涛涛不息的雪白浪花，都是翟鹤菲儿他们之前不曾见过的，几天下来又玩又逛闹了个痛快，几乎没把眼睛看花。几个年轻人玩的自然开心畅怀，借着新鲜劲儿，也没多打听多问，老大的叮嘱更是左耳进右耳出，只觉得天下没有能难倒自己的问题，一门心思只想放开手脚大干一场。轻敌之心一起，本来十拿九稳的事也会出差错呀，这不，信心十足的飞天侠盗翟鹤一出师便遭不利，都不知过了约好的汇合时间多久，人还不见踪影，是生是死谁都不知。

　　大概常言说的乐极生悲，就是这样罢。

　　祁菀也没有办法，只好一边派菲儿弛子他们去打听翟鹤下落，一边约束好部下等在这不知被谁弃用的宅子里静观其变，再作打算。

　　从正房大厅的布局和装潢上不难看出这是一座没落了的交易所：墙上那些红漆剥落的破旧木板不久前应该写满了实时货物价格，显示行情的每一个数字，哪怕最微小的变动应该都会牵动不少商人的心。但这曾经有过辉煌过往的屋子早已被更富丽的所在取代了，此处没落后，渐渐萧条的宅子只得数次易主，本来规整的格局也越改越乱，先是酒楼，再是旅馆，甚至是仓库，直至现在因为阿波这座城市中心的转移，位置偏僻的它终于完全被主人废弃，从此无人问津。

　　然而谁又能料到，曾经见证了阿波港兴起的这座建筑，如今却被一伙外地来的侠盗占据了。

　　“老大！我回来啦。”少女轻快的脚步踏进了大厅，那里有位身穿戒帝国十分时兴长袍的年长妇人正等着她。这位老夫人虽然年纪不轻，但眼神依然明亮动人，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从她一丝不苟挺拔的坐姿上看，完全是一位贵族家庭中年长者的风范，一举一动自然而然地，带着些凛然不可侵犯的意味。

　　“没找到翟鹤吗？”

　　菲儿摇摇头，有些泄气地说道，“守着那地方都一夜了，什么动静都没更别说翟哥的人影了，连只鸟我都没见飞出来！”

　　“弛子你那边呢？官府那边有什么动作吗？”他们的老大转向给菲儿开门的那名少年问道。

　　弛子一摊手，耸了耸肩，无奈道，“半张告示都没。老大呀，梦心阁那种地方，就算真的抓到贼了也是自己私下了事吧？哪会往外声张？”

　　看来是陷进去了，祁莞暗暗叹口气，皱眉不语。

　　“老大…”菲儿看祁菀不快的样子，更是担心了，稍一犹豫后问，“翟哥不会出什么事吧？”作为从小一起胡闹大的玩伴，现在人不见了踪影，菲儿的担心都写脸上了，盖都盖不住。

　　“放心好了，他命大，死不了。”祁莞一笑，悠然地把烟杆举到嘴边，抽了口后说道，“今天都先回去休息吧。菲儿，明天你继续去盯着梦心阁，不管是客人少了还是守卫变多了，总之再不起眼的事情都要告诉我。”

　　听到自家老大这么说，菲儿稍稍放心了些，笑着附和道，“就是嘛，翟哥有蹬天的本事，肯定没能难住他的事。”说完，她又用胳膊肘戳了戳身边弛子的腰，“还有吃的吗？守了大半夜我都饿了。”

　　同样奔波了大半夜的弛子虽然被她搞得不大痛快了，却也没当着老大的面跟她争执，皱着眉，一扭头，涩声道，“厨房有鱼，自己去搞。”

　　“我又不会做饭！帮帮忙啦。”说着，也不管自己这个兄长愿不愿意，拽着眼前唯一会做饭的弛子便往厨房去了。

　　一向心软的弛子显然拧不过菲儿，但嘴上却也没示弱，说了句“连做饭都不会，将来谁会要你。”当作回礼后，又瞪她几眼，才乖乖地去厨房充当了夜行少女的苦力。

　　到底是年轻人，无忧无虑，什么事都爱往好的地方想，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影响到孩子们的食欲。

　　祁莞目送她一手带大的几个毛头小鬼吵吵闹闹地出了门，自己却不由得更加担忧起翟鹤的处境来。果然不该让他一个人进去，哪怕有独特的能力，可毕竟经验太少，又心高气盛粗心大意…真不知道会出些什么事情。

　　最糟糕的是她这个领头人现在什么也不能为他做。他们的势力太小，梦心阁现实中牵扯的人事复杂程度又远远超乎她一开始的设想。本来让翟鹤去打探已是兵行险招，谁又能想到，小心到这样，却连她手下这个会飞的都有去无回。

　　果然是自己失策了吗？
　　更多的是关心则乱才对吧。

　　作为老大，祁莞无论如何也不能继续让她的孩子们冒这种天大的风险。

　　按兵不动是现在唯一的选择。

　　不知在何方的龙神，如果翟鹤是你定下来的绿龙之力的传承者，那么这次就请稍稍保佑下属于你的战士吧。既然选择了他，那么，至少在他完成自己的使命前，不要让他出事。

　　一向不怎么相信神明的祁莞，此刻也忍不住这样想着。

　　夜已过半。

　　人上了年纪容易发福，尤其是成天泡在应酬里的人。发福了，行动都变得不是多自在了。

　　清觉抚着自己一年大过一年的肚子，很是觉得……以现在的样子出现在夫人面前的话，怕是不会被认出来了吧？

　　衣着暗淡的白胖商人虽然走动有些吃力，但还是尽量加快了步伐。他要趁着夜色的掩护赶到新上司身边，异国来的上司绝对不会乐意看到自己手下的行迹暴露在阳光下。

　　今天梦心阁的酒宴结束得很早，退出那座华丽城堡后，清觉半刻中都没耽误，坐了自己的小轿直接回到了他在阿波的府邸，然而席上被花魁夫人灌了好几杯的客人在自家中并没休息，清觉直接换了身衣服，又匆忙地悄悄出了家门，小心确认过没人注意自己后，独自去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渡口。

　　“清觉先生。”

　　蒙蒙月色，大海深沉地似与天空相连，那支等他的小船和船夫，显得分外渺小。

　　“有劳了。”废了好大劲才登上船的富贵商人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后，道了声谢后，不打算继续开口。

　　这名外国船夫虽然可以讲一口流利的高华语，却因为过于沉闷，怎么也不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

　　高华商人沉默的旅行没持续多久就达到了目的地。他熟门熟路地穿过那些药园花圃，径直走进一片竹林，敲了敲隐在林中一间雅致小屋的门。

　　“今天来得可早。”开门的人是一位身材苗条欣长，修眉细眼，二十岁左右的女子。她的容貌跟高华其他女性比起来并无特异之处，只是那一头金灿灿的头发，和说话间有些奇异的语调，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人觉得这名身着一般家常衣服的人是高华人。

　　“阿苿大夫晚上好，”清觉对着她稍稍弯腰欠身，按照异国的习俗，行了个礼。

　　“快进来吧。”

　　“今天你家小姐肯这么早放你回来？”进门后，迎面扑鼻一股药香气中，有人用字正腔圆的高华官话，带着几分戏谑问他。虽然从口音上听不出破绽，但这名同样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那头金黄色头发，却似乎暴露了什么。

　　“海神祭之前不留外客的，”清觉显然跟他很熟，直接坐在桌旁竹凳子上，对一旁摆弄药捻子的女子央求道，“劳烦阿苿大夫给我拿杯解酒药，头疼的厉害。”

　　被唤作阿苿的女子淡淡一笑，自去准备。

　　“她还是这么爱灌你？”金发的年轻人又笑着问，“早就说了，不能喝别逞强，酒多了伤身呢。”说着，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大如孕妇的肚子。

　　“青岚先生您就别取笑我了…”清觉抚着额头，觉得，疼得更厉害了。

　　清觉正是艾雪最近结交的，被她私下称为“肥猪”的那名大方客人。

　　“说正经的，祁菀夫人那边的表示如何？”

　　“她似乎不怎么想插手，唉”清觉长长地叹了口气，“也难怪，不管是您，还是亚克船主，都不是她想要打交道的人呢。”

　　听出他话里有些抱怨的青岚却不恼，反而安慰他道，“你放心，你家小姐我是一定会想办法救出来的，只不过还得继续你在几个地方跑腿费事，为了艾雪小姐，多辛苦辛苦吧。”

　　“辛苦”二字，显然又是在拿他的身材开玩笑了。

　　真是的，他这外国上司虽然办事稳妥，但却似乎很是喜欢捉弄人呢。

　　“你的解酒药，”说话间，阿苿端来了一杯颜色碧青的药水。

　　“多谢多谢。”清觉连忙道谢，然后一饮而尽。

　　清凉一线从舌尖直滑到胃里，顿时，人也轻松了许多。

　　“给你家小姐的千树草药膏她用的怎么样？”

　　“送她之后，小姐还没提起过”清觉有些歉意，“她的事我不敢多问…”

　　“等海神祭之后她留你过夜的时候问问吧，”阿苿若有所思，“那可是我很得意的试做品呢，要是都没患者说说效果，那可不行。”

　　“别忘了去探探，祁菀夫人的手下是不是在她房里。”青岚也插了一句进来。

　　“哪有这么巧的事啊，”清觉讪讪道，随后又说，“今天进去查得更严了，也有风声说人还没找到。”

　　“哎呀呀”灯光下异国人青岚那张秀丽得比大多数女子还要养眼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活像是个因为恶作剧得手而兴奋的孩子，“我可是听说…那个不知从哪飞进去的小贼大摇大摆地吓唬了楼里小姑娘，又扒了守卫裤子，还跟巡夜的打了一架，然后就消失不见了呢。”

　　清觉的头又疼开了：“这些事我还没告诉您，您又是从哪打听来的？”

　　“我能干的下属回到自己朝思暮想的祖国后就把他可怜的外国上司扔下不管啦，一心一意眼里只有他那被关在阁楼顶端可悲的公主，于是可怜的上司只好自己行动了不是？”

　　一番舞台上戏剧似的说辞罢后，沉浸在表演中的那人还对一旁憋笑的大夫挤挤眼，逗得阿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应该提醒过您，在这里不要乱来。”被戏弄了个够的下属只得硬着头皮把谏言又说了一遍，即便他自己很清楚这没任何用处。“您只要促成船帮和祁菀夫人的联盟就足够了，剩下危险的事还是让我来做比较好。”

　　“哎呀，那个从天而降的小贼最后可不是消失在关…姬殿下的地方了。”

　　清觉搞不懂他强行岔开话题的上司为什么在提到小姐们的时候换了自己的母语，知道多说无益，便随口搭了一句：“事情没那么巧吧？”

　　“说不定还真就能巧到没法说得程度呢。”

　　烛光药香中，一头金发的异国年轻人，似乎又是在开玩笑。

　　但事情，说不定真会那么巧呢。

《浮世龙游（拂晓的尤娜/晨曦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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