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龙为粮

　　朱利安觉得他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上午连续三节正是他最害怕的术科课程，以往无论再怎么用正确的音调咏唱咒语，却总是使不出任何力量的他，这次顺利地完成了课堂上的练习，几乎把全班同学都吓呆了。就连老师都完全愣住了，张大嘴巴看了他好几秒，才终于挤出一句：「朱利安做得很好。」
　　下课时，老师将他留了下来，关切地问了些关于他的魔力的问题，朱利安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说好像忽然又有了；老师拍拍他的肩膀，希望他能维持到补考那一天，如果还是这个程度，虽然补考最高也只能给及格分，但至少通过考试是没问题的。
　　下午课程结束后他去图书馆上工，跟伯德稍微提了一些哈尔的事情。听到朱利安应该不用被退学，伯德也非常高兴，他塞了一些橙子给朱利安，说是朋友送的，他不舍得吃，就想留给他，当作度过难关的礼物。少年推了几次都推不掉只好收着了，朱利安推著书车在书架间穿梭的时候，觉得虽然同学因为他的身份都不太搭理他，但至少还是有人真心对自己好的。
　　他心情愉快，工作也比之前更加勤奋，排完书就开始整理要上架的新书，整理完新书就去扫图书室，擦桌子擦窗户样样来，忙得非常快乐，一刻都不休息。
　　而当他爬上梯子想擦擦书架上头的灰尘时，无意间往窗外看去，竟发现有人在他的小杂物房前指指点点的，而且他家的门还被打开了。
　　「！？」
　　朱利安大惊失色，也顾不下擦书柜了，三步做两步穿过后门，冲向他的家，有两个校工正看着门内讨论着些什么。
　　「院长说，上面交代下来，太破的东西都扔掉，拿书就好…」
　　「那全都要扔了吧，连我家女儿用得东西都比这里的要好呢，那桌子我刚刚摇了两下，都要坏了。」
　　「才没有坏呢！」朱利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一边喘一边大喊，「他还能用！不要扔！不对…你们要做什么！」
　　「哦，是朱利安啊。」校工轻易认出了校内唯一一个没有出身背景的学生，「你要搬家啦。」
　　「搬家？我为什么要搬家？」
　　朱利安慌张得不行，觉得整个世界摇摇欲坠，「说好了这里让我住的！我也有缴住宿费呀！」
　　「这…我们也不知道，总之你拿着该拿的东西跟我们来吧？你在正好，我们也不用想着什么要丢什么不丢了，你自己打包吧。」
　　朱利安急得快要哭了，他又是哀求又是发火，但校工们面面相觑，只能摇摇头，说这是院长的命令，而院长又说是上面的人下的命令，他们只能照做。
　　朱利安咬着唇才没真的哭出来。他最终认命地进去收拾自己没有多少的行李，一边收一边想着，原以为日子要好过了，怎么就忽然来了这个变故，命运很讨厌他么？他原本还想拖拖时间看能不能请安娜教授来救个急，但那两人竟然还面有难色地说，上面要求今天下午就要搞定。

　　房间才两坪大，朱利安收拾的也多是书本跟文具，还有一些衣服草席被褥。虽然少，但一个人也是拿不动的，两个校工帮他分担了一些，然后领着他向图书馆后方走去。
　　朱利安吸着鼻子，满脑子胡思乱想，想着该怎么办才好，想着院长言而无信太过分。他甚至想这事该不会是卡特搞得鬼吧？今天他成功驱动咒语时，少年的表情的确既阴沉又愤恨。
　　话说回来，万一真的没地方住，他就干脆进哈尔的图书馆门口那条地道窝着好了，至少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就在朱利安连临时住所都偷偷给自己找完的时候，他们穿过了一排篱笆。少年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愣住了。
　　这不正是往哈尔的图书馆的那条路吗？前面那扇铁门，他昨天才打开过呢。
　　「校长好像就说是这里吧？」
　　校工领着他穿过铁门，走到那扇紧闭的木门前，然后把东西放下。「就是这了，不过…这怎么看都不像住的地方啊。」
　　「不会真要他住地道吧？」一名校工有些不满，「也不是这么欺负人家出身低的吧？这太夸张了。」
　　「就是说啊，虽然这任的院长每年都巴结着那些贵族大官希望能多捞点学校的预算，但也没必要踹其它人一脚吧？」
　　两人讨论得忿忿不平，但但当事人的朱利安却忽然平静了下来。
　　会将他带到这里，这事应该跟哈尔大人有关吧。既然跟哈尔大人有关，那他就不怕了。那是帮过他的人啊，绝不会是坏人的。
　　虽然当很久以后，朱利安想起自己当年的想法时，觉得自己简直太过天真，但他现在的确是这样想的。他简直就是死心塌地地相信着哈尔。
　　「小朱利安，要是院长真的叫你住这，你干脆去我家住吧。虽然离学校远了点，但我家有个小阁楼是空着的，打扫一下一样能住…」
　　「没要他住地道，我是那种人吗？」
　　当校工们讨论到最后甚至想把人拎回家住时，木门开了，哈尔探出一颗头来，冷冷地打断了他们的讨论。两名校工瞬间就噤声了，而朱利安高兴地迎了上去：「哈尔大人！」
　　「把东西都搬进来。」
　　哈尔推开半边的木门，示意他们跟着自己走。但才刚走了两步他就回头道：「垃圾除外。」
　　「没有垃圾啊？」朱利安疑惑地说。
　　「那边那个人手上拿着的不是？」哈尔指着帮朱利安拿着草席跟被褥的校工。
　　「那是我的棉被！」
　　「丢掉。那边拿的那一袋是衣服？也丢掉。」
　　「哈、哈尔大人！」朱利安震惊得差点把墨水瓶给摔在地上。
　　「好了，就剩下这些的话，你一个人拿就行了，另外两位可以离开了。」哈尔冷冷地说完后转头就走。
　　「咦，欸？真的要丢…？」
　　两名校工面面相觑，而物品的主人朱利安则慌张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哈尔大人，拜托不要…那是我唯一一床被子！草席也是！还有衣服！我只有那些衣服了！扔了穿什么！」
　　「我说丢了就丢了，那种都不知道转了几手的东西也想进我的巢穴，门都没有。就这么点小事担心什么？要就跟进来，不要就睡外头。」
　　哈尔说完就走，一副没得商量的气势。朱利安回头看看两名校工，又看看哈尔，最后也只能慌慌张张地跟上去，木门就在少年踏进去之后缓缓地关了起来。
　　校工们看着那门好半晌，然后互相对望了一眼。
　　「…所以，丢了吗？」
　　「…不然再放回去吧？反正原本就是堆杂物的房间…」
　　「说的也是。」
　　事情就是这么好解决。

　　朱利安闷不吭声地跟在哈尔后面，这次连一盏一金币的水晶灯都没心情数了，只是沉默地走着。哈尔回头瞄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同样沉默地领着少年走下蜿蜒的石造楼梯，穿过中间宽广的圆形广场，推开广场后方的一扇门。
　　门后也是一条走廊，一样一路挂着那价格非凡的水晶灯一路向前延伸，最后道路分成了三股，一左一右一中间，左边跟中间看的到紧闭的门，但右边的走道则拐了个弯，不知通向何处。
　　「这边。」哈尔领着他走了左边那个走道，三两步到了门前，推开。
　　朱利安从他身后探头，眼中看见的景象再次让他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间比他原本住的地方要宽上十倍不止的房间。房内有好几个放满书的高大书柜、很大的书桌以及看起来就很舒服的椅子、还有他只在别人家的窗口看过的壁炉、壁炉旁放着矮几以及沙发…
　　以及，他看向房间的右边。
　　一张铺着被子的床。
　　天，是床！朱利安已经忍不住想上去滚几圈了。他有多久没睡在床上过了？别说杂物间没床了，就算是以前在孤儿院，睡床可是婴儿的权利，他们这些已经长大的小孩只能打地铺呢。
　　「我实在看不下去，所以想让院长给你调一间宿舍出来。」哈尔道，「不过这种时候，宿舍都是满的，有缺额的也都是双人房。我知道你的身份，也知道人类这种生物总是喜欢比些无聊事，总之…在有空的单人宿舍之前，你就暂时住在这里吧。」
　　「让、让您这么…费心，真是非常惶恐…」
　　朱利安的眼神完全无法从房间移开。见他看得两眼发直，哈尔忍不住想笑，但才刚笑出来又立刻咳了几声掩饰，「虽然我觉得人类好像还是住在照得到阳光的地方比较好，但没办法，你就先住着吧。这里是我原本使用的书房，只是放了张床进来。不过加了床之后好像有点窄啊…」
　　「这是我看过最大的房间了，哈尔大人。」朱利安望着他，眼神特别认真，「一点都不小，才不小！」
　　「…你高兴就好…」哈尔懒得跟他在这种事情上争执。「进去吧。」
　　朱利安很小心地走进去，那蹑手蹑脚的样子简直就像是担心房里有什么机关一样。哈尔双手环胸就站在门口看着他，有种自己捡了一只小动物回来的错觉。
　　虽然他从来就没养过那种东西。
　　朱利安的第一个目标是书架。少年走到那个大书架前，左看看右看看，伸手抚摸上面装祯精美的厚皮书，时不时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叹。
　　「这个书架…」
　　他回头看哈尔，眼中是隐忍的期待。
　　「空的地方你都可以用，书也可以看。我把书换过了，都是你能看的，免得你随便抽一本出来就被魔法勾走心神。」哈尔觉得自己的耐心好像上涨了十个百分点。
　　少年小心地将自己的教科书放进去，然后又绕到那个大桌子前，低头看了看，又抬头问哈尔：「这抽屉…」
　　「用。」
　　耐心立刻下降。
　　感觉得出来哈尔已经有点不悦了，朱利安想起这个人不喜欢别人问太多，也只能噤了声，决定四处再转转，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哈尔应该会说吧。这么点察言观色的本事他还是有的。
　　小魔法学徒拉开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迭羊皮纸，还有瓶子设计精美的墨水。鹅毛笔也有一抽屉，而其它的都是空的，他整齐地将自己的东西摆进去，然后摸了摸宽大的桌面，扶着桌沿摇了两下。
　　哇，不会晃呢。
　　「噗。」
　　一声小小的噗从门口传来，朱利安抬头，正好看见哈尔别过头去又咳了两声。
　　自己好像被嘲笑了，不过尚在兴奋中的少年觉得这点事完全可以略过不计。他走向整个房间自己最喜欢的对象－－那张床，摸了摸床单，然后整个人趴在上面。
　　一股淡淡的香味飘进鼻间。
　　是床耶。他抱着薄被又蹭了两下，觉得晕飘飘的。前几分钟他还在生气，现在却觉得如在天堂一般。
　　「咳。」
　　「是，哈尔大人？」
　　朱利安立刻跳下床立正站好等候吩咐。
　　「我没什么大规矩，这间的东西弄坏了也不要紧，反正修复对我来说很容易。」哈尔道，「但有两件事你要做到。一是外面的书绝对不能碰。二是…不管你念书念多晚，每天都要洗完澡才能给我上床睡觉。」
　　朱利安对第一条没什么意见，虽然他很好奇，但之前就听说这里的书都是珍品，他大概也没那胆子碰。但是第二条对他来说还真是挺新奇。
　　「洗澡？用擦的不行吗？」
　　「不行。」
　　「可是这样很浪费水…」
　　「做不到就睡地道。」
　　「我洗！」朱利安立刻妥协。「哈尔大人有洁癖？」
　　「…你就当作有好了。」
　　哈尔眉角抽了抽，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浴室只有一间，跟我来。」
　　朱利安蹦蹦跳跳地跟了过去。哈尔这次走了右边的走道，走道转弯之后通向一个石头开凿出来的洞窟，里面有一弘非常大的泉水。
　　有多大呢？大概是哈尔让他住的那个房间的两倍大。这还只是泉水本身的尺寸而已。
　　「浴室。」哈尔简单地介绍。
　　浴室个头，这都能游泳了！朱利安在心里吐槽。他的价值观在短短的时间内受到了好几次冲击。
　　「要进去就脱鞋。」哈尔盯着他脚上那双破烂不堪的皮靴，想着等会是得再去找院长谈谈。他需要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的衣服跟鞋，马上要。
　　朱利安当然不懂他内心的纠结，乖乖地脱了鞋就往里面跑。走到水边，他蹲下来摸了摸温热的泉水，回头问道：「这个…很深吗？」
　　「很深吗？」
　　哈尔想了想，「最深的地方大概三米吧。」
　　朱利安立刻把手缩了回来。
　　「这底下是斜的，你不走到深的地方就不会淹死。再不然就别下去泡澡，在旁边洗就好。」
　　看他害怕的样子，哈尔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嗯，好，我知道了。」
　　朱利安点点头。他又望了望可以用水潭来形容的那汪泉，中间看起来实在是相当的幽深。
　　洗个澡为什么要搞出这种会出人命的浴室来呢？！实用主义的小朱利安觉得他无法理解有钱人的想法。
　　当然，这时候的朱利安还不知道，哈尔之所以把浴池挖得这么大，其实也是为了实用。
　　「好了，参观结束，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哈尔把他又拎回房间去。「我住中间那个房间，没事别吵我。大门你一推就能开了，要出去要回来自己看着办。」
　　「好、好的，哈尔大人慢走…」
　　朱利安站在房间里给离开的哈尔鞠躬，低着头好一阵子才直起身体来。少年又环视了下这个房间，然后用力捏了捏自己的脸。
　　真疼。好像不是作梦啊。
　　是梦的话就不要醒来吧…朱利安现在完全理解这个词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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