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童话，比岁月漫长

　　第二天午后，没有什么客人，艾棋还在耿耿于怀昨天被凌蔻买走了她的“深爱”，发誓说要做一盆更漂亮的。早上新来了一批白玫瑰，我修剪出十来枝，预备摆在木架子上的玻璃樽里。换了樽里的水，又修剪掉白玫瑰多余的枝条，正忙着摆弄，忽然看见陆梵翊从橱窗外面走来，推门的时候力道大得惊人，神色也很匆忙：“颜灵病了。”

　　他的话很奇怪，让我摸不着头脑，但他神色很慌张，举止也跟平常很不一样，我问他：“你说清楚，什么叫颜灵病了？”

　　陆梵翊面露艰难，眼里闪闪：“颜灵……颜灵病危，快走……”

　　“你说什么！”手里的那樽白玫瑰应声而落，白色的玻璃樽碎片、白色的花瓣、透明的水滴迸溅一地……

　　我还没反应过来，艾棋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颜悦，你别愣着，快去……”

　　陆梵翊带我上了车，坐在后排，开车的是司机，他平时很少用司机……

　　“开快点。”他沉声说。

　　我看着他凝重的神情，还是不能相信他刚才的话。这是不可能的，前不久我才和颜灵通过电话，她说她和肖阳在意大利，每天都过得很开心，还说她想再做跟设计有关的工作，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留下遗憾……留下什么遗憾……她出了什么事……我当时怎么没有觉察……

　　“颜悦……”他把我抱在怀里，未知的恐惧袭来，我呆呆问他，“颜灵怎么了？你告诉我……”

　　“胃癌。”

　　癌症？！这不可能……“我不信，她怎么可能得这种病？颜灵从小到大吃的东西都干干净净，她才二十多岁，怎么可能会得这种病……”

　　他喃喃说：“瞿肖阳说，二月确诊，颜灵拒绝治疗，要求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二月确诊，现在已经是六月底，这几个月，她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不治……她说她要和肖阳去环游世界，她骗了我们……我心里的恐惧来得铺天盖地，颜灵根本不是要去环游世界，她是在逃命……

　　我们赶到医院时，韩叔叔正坐在病房前，抬起头看见我的一刹那，他有点恍惚，涕泗横流：“颜悦啊……孩子，你相信吗，她一下子就病成这样……我才多久没见她，她就变成这样了……”

　　韩叔叔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在我印象中，他永远神采奕奕，就算脸上有细微的皱纹、有年月的印记，他也总是神采奕奕，精神百倍……可是这一刻，他忽然无比苍老，这样的变化，就像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韩叔叔艰难地抬手，颤抖着指了指旁边的门：“她就在里面，这个孩子不肯配合医生治病，只说要见你，颜悦，你去劝劝她……”

　　我的手触及冰凉的门把，记忆刹那间回到小时候，有一年冬天，颜灵来到我家里，一进门就抱怨：“姐，外面大门的把手真冷，每次都冻得我发抖，你快让阿姨找人换一个吧。”

　　我犹豫着，推开门，病房里一片寂静，肖阳瑟缩着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眼神空洞。而病床上那一个，脸色苍白得吓人，神形消瘦，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颜灵……

　　肖阳微微抬头，看见我，眼神凄厉又无助，伏到颜灵耳边轻声说：“颜灵，颜悦来了。”

　　她的眼睛缓缓睁开，转动许久，才定格在我身上：“姐姐。”

　　她叫我姐姐……她确实是颜灵……

　　“颜灵……”我艰难地唤她，在床边坐下。

　　“姐，你一定也像他们一样，被我吓到了，对不对？”

　　我不自觉地想握她的手，刚一触碰到，我就不由得抖了一下，颜灵的手真凉……我忍住悲痛，回答她：“颜灵，你没有吓到谁，每个人都会生病。你放心，现在的医疗很先进，什么病都有治愈的例子，韩叔叔会让最好的医生来治疗……”

　　颜灵的脸上露出艰涩的笑容：“你不要难过。”

　　我替她挽了挽额前的发：“我不难过，我知道你一定会好起来。”

　　“每个人都这样说，但是我知道，我不会再好起来了。”

　　“胡说……”我想说些安慰她的话，可是心里被绞得一阵一阵抽搐地痛，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她依然强忍着笑容：“我自己的身体，谁能比我更清楚呢？姐，我每一天都能感觉到，我的身体有一部分在渐渐死去，我救不了它们，它们也救不了我。我就像一朵花一样，一点一点地在腐败枯萎。”

　　“颜灵……”我握住她消瘦的手，她的手曾经那么漂亮，我们还常常在一起弹钢琴。

　　“姐，你不要哭。”

　　“你不要胡思乱想，这样的病治疗成功的例子有很多，颜灵，你要听医生的话。”

　　她的眼角渗出泪来：“姐姐，他们都让我化疗，我不想化疗，我害怕变成没有头发、身体臃肿的丑八怪，如果我患上这样的病是命中注定的事，那我宁愿就这样死掉，我不想让大家看到我这么丑的样子。”

　　“你担心什么？无论怎么样，你都是我们心里的颜灵。你不能这样，为你爸爸妈妈想一想，他们只有你一个女儿，想想肖阳，你们才结婚半年，你还这么年轻，怎么忍心就这样死掉？颜灵，你不是这么自私的人。头发掉落是短暂的，治好以后，头发就会长出来，身体也会恢复，你还和从前一样……”

　　她将头转到枕头那边，抽泣着打断我：“姐，我就是自私的。你不知道，我有多么自私，我会得这样的病，都是我的报应……你不要难过，我不值得你为我难过。你要和哥哥在一起，好好在一起，他是爱你的，姐，你知道吗，你都想不到他有多爱你……”

　　“那你更要赶快好起来，要是我们在一起，看见跟你有关的东西，想起你，就要给你打电话，想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就要带你去，以前一直都是这样的，对不对？”

　　她摇头：“姐，你不明白，我不在，对你们才是最好的。你要让哥哥幸福，他从来没有做错什么，却承担了一切，这个世界不应该这样对他，这样是不公平的……”

　　她很激动，我试图平复她的心情：“好，我听你的，那你也要听我的，配合医生，好好治病。现在什么都不要说，你先休息一会儿。”

　　“不，我有很多话想说，现在不说，我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对你说……姐，你要听我说完，我不能让哥哥为我背一辈子黑锅，我会死不瞑目的……”颜灵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留下来，“你知道吗，你刚刚和哥哥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我很讨厌他，我觉得这个人好可恶，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他偏偏要抢走我姐姐。可是，后来，我亲眼看见他对你的爱，我开始羡慕你，我想如果我是你，被一个人这样爱着，就此生无憾了……因为我一点都不愿意喊他‘姐夫’，所以借口说‘姐夫’这个称呼太老气，我情愿叫他哥哥，没想到，这声‘哥哥’一喊就喊了这么多年，想改都改不掉了……他就永远成为我的哥哥了……姐，他找了你这么多年，我每次见他，都觉得好心疼……我想待在他身边，哪怕只是以你的妹妹的名义待在他身边，哪怕他对我好，只是因为你，我也愿意……后来，他终于找到你，我替他高兴，我以为你们终于可以在一起……可是我想不到，他却还是一个人……”

　　颜灵静静地说着，我心里却犹如惊涛骇浪，她爱陆梵翊，我却从来不曾发觉，我忽略了她的情感，让她艰难地度过这么多年：“颜灵，对不起……对不起……”

　　“姐，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你说我不是自私的人，我就是自私的，你们是那么信任我，疼爱我，我却欺骗了你们……你还记不记得，八年前，哥哥出国之前，想见你一面，但骆叔叔不让你出去，你托我转告哥哥，你们很快就能在法国见面……你的话我传达到了，哥哥知道骆叔叔不许你出去，他不想让你为难，他让我告诉你……他让我告诉你，他在那边等着你，你要是不去，他就想办法回来……姐……我疯了……我嫉妒你，嫉妒哥哥这么爱你……我撒了谎，编造出哥哥让你不要等他，他有他的责任，不能再和你在一起，你们之间到此为止这样的谎言……我不知道事情会这么严重，我不知道你会冒着雨出去找哥哥，也不知道骆叔叔是为了出去找你，才会出车祸……姐……我真的不知道……”

　　我怔怔听着她的话，回想当晚发生的事，就像在做一场梦。

　　她依旧闭着眼睛：“上一次，爸爸让我去谈一个项目，我住在哥哥家里……我在庆功宴上喝多了，不知道跟哥哥说了什么醉话，他就知道了一切……他恨我，一直不愿意理我……我知道我不能再爱他，否则他一辈子都要跟我拉开距离的……那我们就成了陌生人了……我知道我没有资格，他也永远只当我是妹妹，我就想，可能我结了婚，他就还像以前一样，当我是妹妹吧，当他的妹妹也好，比陌生人好多了……所以，我就利用了瞿肖阳……我不爱他，他也不一定爱我，这段婚姻，就像一场交易，我们各取所需……婚礼当晚，我见到哥哥，求他不要把真相告诉你……姐，我已经失去了他，不想再失去你……我告诉他，如果骆姐姐知道这一切到头来都跟她的妹妹有关，只会更难过……你相信吗，就是因为这句话，哥哥最后妥协了……他答应了我这么无耻的请求……我知道我是不值得被原谅的，骆叔叔去世了，你和哥哥分开这么多年，都是我造成的……姐，你能不能、看在我就要死的份上……原谅我……我不想被姐姐记恨着死掉……”

　　我的知觉麻木了……时隔多年，我还是会梦见爸爸，梦见汽车驶过时凄厉的鸣笛，还是会在漆黑的夜里突然醒过来，不得不接受他已经这样悲惨地死去的事实……但不管逃离多少年，梦里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恍如昨天……一想到爸爸的死，我就不能原谅自己，尽管妈说过：活下去，就不要再追究往事……但当尘封的过去被剖解，背后的源头，竟然是颜灵一时冲动的谎言……一时之间，我竟然不知该怪自己，还是应该怪病床上无比虚弱的颜灵……

　　上天真会开玩笑……

　　门被推开，护士推着治疗车进来，医生跟在后面：“用了不同的药，感觉怎么样？”

　　颜灵不答。韩叔叔和瞿肖阳无言地站在医生身后，流下泪来：“颜灵，你感觉怎么样，告诉医生。”

　　“为什么要打扰我和姐姐说话，我们还没有说完，你们都出去……”

　　“颜灵……”肖阳哽咽。

　　她流泪：“求求你们，出去吧……让我跟姐姐再说说话……”

　　韩叔叔捂着脸，呜咽着走出了病房。护士换了药水，推着治疗车出去，带上了门。

　　看到韩叔叔老泪纵横的一瞬，我忽然想，要是爸爸能对我说话，他会说些什么？会怪我吗？还是怪颜灵？

　　他不会的……

　　往事常常无解，命运总在纠缠，是非对错，知道了又能怎样，原不原谅又怎样，他们都已经回不来了……纵然知道真相，终究改变不了事实……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你欠我很多，你承不承认？”

　　她含泪点头：“我知道。”

　　“你以为，一死了之，就能将欠我的都一笔勾销吗？”

　　“难道，我死了，你都不能原谅我吗……”

　　“死是多容易的一件事，不用得病，想死就能立刻死，你以为很难吗？你死了，会改变什么？我爸爸不会重新活过来，时间也不能倒回八年前，那么，你的死又有什么价值？既然没有价值，我又为什么要原谅你……”

　　她在哭泣：“对不起……姐，你不要恨我……我最不想让你恨我……”

　　时间一分一秒地在流逝，病房里太安静，安静得让人恐慌，也让人冷静。

　　“如果你就这样死了，我是永远不可能原谅你的……我爸妈已经死了，我要韩叔叔好好活着……你欠了我，就要还给我，活着还给我，不是去死……你要是死了，韩叔叔的下半生都会在悲伤中度过，他永远不会快乐……瞿肖阳也不会原谅你。你不了解他，如果他不爱你，就算给他再多权力，他都不会拿一辈子做交易。你跟他结婚半年，难道一点都看不出来？你利用他，又辜负他，你以为他还能像以前一样活着？还有陆梵翊，以后的日子，只要想起你，他就会愧疚，我伤害了他八年，你会伤害他一辈子……我有着跟他相同的记忆，你以为，你死了，我们还会快乐地在一起？你已经让我们分开八年，难道还想让我们分开一辈子？韩颜灵，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不是的……姐，你不要这样说……不是的……”

　　病房的门虚掩着，外面传来她妈妈的声音：“陆梵翊，你……你怎么敢来！谁让你来的，你还嫌颜灵病得不够厉害，想害死她，是不是……”

　　韩叔叔很疲惫：“这里是医院，你安静一点……”

　　“安静什么！到了这个时候，我女儿已经这样了，谁都别想安静！你们统统都是凶手！尤其是你，你是她爸爸啊，我早就告诉过你，颜灵喜欢陆梵翊，你就是不同意让颜灵嫁给他，情愿让她嫁给自己不喜欢的男人，你也不愿意成全她……这么多年，你疼别人的女儿胜过疼自己的女儿，你算什么爸爸……颜灵要是好不了，我也去死！我们都死了，你就开心了……”

　　“你消停吧……让颜灵安静一点……”

　　我对她说：“你听见了？我们都会是凶手。你爸爸做主让你嫁给肖阳，但你不爱他，你爸爸是凶手。陆梵翊把你当做妹妹，伤了你的心，他也是凶手。瞿肖阳娶了你，你却不能从他身上得到活下去的力量，他也是凶手。我不是你的亲姐姐，却得到你父亲的父爱，你爱的那个人，我也爱他，我也是凶手……你死了，你就解脱了，我们都成了凶手，是不是这样也无所谓？反正你一死，就什么都不知道，就不用管我们以后怎么活。你欠我的，一点都没有还，你就要去死，让我一生都背负凶手的罪名，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原谅你？——我不会的，不单我不会，我爸爸也不会原谅你，他不会原谅你让我这样活下去……”

　　她泣不成声：“姐……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我不能再害你……我接受治疗……我都接受……”

　　我缓缓起身，打开虚掩的门。

　　“你也在这里，谁准你进我女儿的病房？！看到我女儿这副样子，你们都很高兴是不是，巴不得她快点死是不是……”

　　我没有力气去理会她，对肖阳说：“去请医生吧。”

　　韩叔叔和肖阳站起身来，眼睛里满是震惊与疑虑，我朝他们点点头。

　　“爸，我去。”肖阳应声后往走廊那边跑去。韩叔叔走进病房，握起颜灵的手：“颜灵，女儿啊……”

　　“爸，对不起……我接受治疗，我是要活下去的……”

　　“好……好……爸陪着你……”

　　瞿肖阳带着医生走进病房。韩叔叔说：“她答应接受治疗，医生，早上讨论的方案……”

　　“别急，我先说清楚。再好的方案，都需要病人的配合，这样的病，治疗方法和手段虽然重要，但说到底，病人的心志才是最重要的。”

　　韩叔叔俯下身：“颜灵啊，医生说的话，你听见了？有好的方案，你要积极配合，你明白吗？”
　　“我明白……”

　　我站在门口，走廊上病房很多，病人亲属进进出出，医生护士来来往往，急救床一次又一次从身边疾驰而过……

　　我突然想起一句话来：世间的事，除了生死，哪一桩不是闲事。

　　可是，不经意间碰到陆梵翊的手，温暖灼热，让我心痛……

　　这个世界上，并不只有生死才是大事，或许活在尘世里，每一件事，都不是闲事……

　　他开着车驶进庭院里，停在银杏树下，一树的叶子绿得很茂盛。

　　他还是没有把这里卖掉。

　　“陆梵翊，你后悔过吗？”我凝视车窗外的小雨，它们像线条一样，划过漫天的空气，斜落在玻璃上，“如果我们没有遇到过，可能会过上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或许，会比现在轻松很多……”

　　“后悔过。”他说，我的心就开始痛起来。顿了一顿，他又说，“后悔过，但一点作用都没有。也会去想，如果能选择另一种人生，没有你，我愿不愿意……答案是……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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