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胡沙

　　赵晓白淡淡地笑一笑，看在桓夫人的眼里却是无限的寥落与失意，“祖父亲自去谢家定下的婚约，又怎么可能是父亲一人能够毁弃的呢！祖父就算答应，谢家那边又如何肯呢？谢大人如今是一朝宰辅，凭白被我们毁约，他的脸面又往哪里搁呢？还有他谢氏一门的声誉，不能善了是肯定的，恐怕还要与我桓家结怨。祖父去世，我桓家本来便前途茫茫，我身为桓氏女，受万千供养，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即使不能为家族分忧，也不应因我一己之私，为桓家徒增风波。”赵晓白冷静地分析朝局，“是以，孩儿，孩儿愿嫁谢家。”并没有女儿家提及婚事的羞怯忸怩，不过就是利害关系看清楚之后的心死妥协，十分符合桓清的心境。

　　却不想桓夫人先支撑不住，抱住桓清就大哭了起来，“我苦命的孩儿...”桓夫人固然松了一口气，其实她这阵子以来的确十分矛盾，看着女儿一天天好起来清醒过来，自然是欣喜的。可另一方面，和谢家的婚约虽然她口头安慰着女儿，但内心着实没有什么把握。现在桓清自己想通了，本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但是一想起女儿自小和庾家公子的情谊，又不由得心酸。

　　她自嫁了桓石秀，夫妇二人在桓家可谓异类，不济济于富贵权势，与一双儿女安然度日，虽然不像桓冲等兄弟家那样煊赫，但别有天伦逸趣。故而在择婿一事上，考虑得更多的倒不是男方的门第前途。庾羲与丈夫交情匪浅，那庾公子自己也是见过的，温和清淡，很是好脾气的一个人。最难得的是，对女儿也是一片深情！每逢年节送过来的礼物，总有一份是单给女儿的，无不巧思用心。桓夫人印象最深刻的是桓清十二岁生日那年，庾准刚从兖州游历而回，知道闺阁女儿轻易不能出门远行，便将在外游历的景物风俗一一画下来，足足耗费了一匹素绢。这般深情，便是自己，也很动容。如果不是谢家这样横插进来，两家早已经有了结亲之意，只不过都不曾宣之于口罢了。

　　反而是谢家，自晓得公公定下这门亲事后，虽然违逆不得，但私心来讲，她也是极不赞成的。现在朝野都言谢家煊赫，可是她从未想过要去涉足其中，更遑论拿女儿的婚事去攀附谢家。朝堂之事她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可是那谢玄，武人出身，年已三旬，足足大了女儿十多岁不说，还是丧妻再娶！少年结发夫妻才最是恩爱，让自己小荷碧玉一样的女儿，嫁给三十多岁的一个鳏夫做继室，她如何舍得！

　　桓夫人越想越心疼，反倒比赵晓白还要悲切，要她转过头来安慰，“母亲，母亲又何必伤心，这都是孩儿的命，孩儿的婚事是祖父亲自去与谢大人定下来的，想来无论如何，祖父也不会害了自己的孙女儿，谢大人看重祖父，有桓家在，谢家，总不至于薄待了女儿去。”

　　这番安慰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实在是苍白得很，但是赵晓白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安慰桓夫人。事实如何大家心里都清楚，桓豁如果真的爱惜孙女儿的话，应该是如桓夫人一般，不会情愿将她嫁入深似海的谢家。

　　但其实赵晓白并不十分怨恨桓豁。可能是她太过理性的缘故，她是很理解这些上位者的心理的，感情那么虚无缥缈，只有利益的纠葛才能让人安心吧。她充分相信自己所说的，有桓家在，谢家不会薄待了她去。她是要找一个容身之所，找一个长期饭票，就这个需求来讲，谢家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至于爱情，她之前有过。爱她的，她爱的，都有过，当下里也无不是情深意切你侬我侬，可后来一个个分开，竟然也都慢慢放下了，没有什么非君不可，日子一样过，太阳照常升。她越长大便越明白，爱情，不过就是感情里的一种，同亲情、友情没有什么不同。

　　如果非要说爱情让她有了什么不同，便是教会了她，珍惜。珍惜当下，珍惜那些正爱着她的人或是她所爱的人，珍惜那些一起度过的时光，莫待花落空折枝时再去怅惘叹息。而她的当下，便是桓家人待她很好，所以她愿意也待他们好。若是以后，谢家人待她也好，那她也会好好待他们。

　　谢家人，谢玄，那个将要成为她的夫婿的人，会待她好吗？赵晓白坐在窗棱下，看外的桂花，夏天，终于完完全全地过去了。她慢慢地适应跪坐，天气转凉，毡席已经换下去了，软垫跪着好歹顺服一点。

　　赵晓白自闲庭看落花，谢家人此时却没有这一份悠闲。魏晋以来，六礼俱废，已经很少有人家依照古礼来行婚嫁之事了。然而桓家自然和一般人家不同，桓石秀又是有名的牛拗古拙，谢家亦明白此番大意不得。谢玄父母已逝，二婶王氏亦是未亡人，谢家内院当家做主的便是谢安之妻谯国刘氏。刘氏亦出自名门，亡兄刘惔乃是当世大家，并尚庐陵公主。刘氏当即商议谢道韫，遣管家的仆妇陈婆婆携雁往浔阳纳吉，并请太后褚蒜子赐下云鬓花颜石榴金步摇，用于桓清及笄之礼。

　　刘氏与侄女喝着茶，听陈氏回禀，“见到桓夫人了，极和气的一个人，待奴婢们也是极客气的，还不待奴婢们说话，就让奴婢们留下来参加桓大小姐的及笄礼呢，得知太后亲自赐礼，更是欢喜呢！及笄礼上奴婢们亦瞧见了桓大小姐，神仙似的人物，真真是好看，奴婢也活了这么大把岁数，这般品貌，当真是少有！”

　　刘氏也是活泼的性子，丢了茶杯拍手道，“那和我们韫儿相比，可如何呢？”

　　谢道韫笑道，“婶婶又拿韫儿取笑，早就听说那桓家的十三小姐娇花儿一样的人物，韫儿又如何比得呢！”

　　陈婆婆半蹲下福了一福，告罪笑道，“三小姐说笑了，桓家的小姐固然是好的，不过依奴婢看来，和三小姐相比，那还是万万不及的呢！”

　　“哦，这又是为什么？”谢道韫低了头不说话，刘氏却扶着茶杯嘴角含笑道。

　　陈婆婆笑道，“整个建康城都知道，我们谢家的三小姐，咏絮之才，文采风流巾帼不让须眉，最是可亲可爱的一个爽利人。那桓家小姐，好归好，可依奴婢看来，却太过娴静贞雅，未免失之可亲呢。”

　　刘氏听了并不说话，谢道韫含笑道，“婆婆此言差矣，桓家的小姐，嫁到我们谢家来，还真怕来一个不娴静贞雅的呢！”

　　陈婆婆低头应是，并不反驳，刘氏又道，“桓家可还有话说？”

　　陈婆婆忙道，“桓夫人说老爷与桓相公定了明年二月的婚期，所以迟则腊月，早则下月就会带桓小姐上京都来，过完新年桓小姐可以直接从桓府出嫁，免得要从浔阳送嫁、归宁都多有不便。”

　　刘氏念了一声佛，对谢道韫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早前我一直担心的便是这个，又担心天气不利，又担心路上安危，想来桓夫人也是想到这一层，省去我们多少周折！”

　　谢道韫笑道，“可不是如韫儿所言？虽说是我们羯儿娶新妇，但也是他们桓家嫁女儿啊，都是做娘的，哪有不心疼不打算的道理？”

　　刘氏笑道，“就你是个鬼机灵！”

　　陈婆婆又道，“对了，桓大小姐及笄礼上，桓大将军也遣人从荆州送来了节礼，其中还有我们九郎的一份。”

　　“哦，是什么？”这倒是出乎刘氏和谢道韫的意外，连忙齐齐问道。

　　“一只白玉凤鸟笄。”陈婆婆连忙回道。

　　刘氏笑，“难为羯儿了。”

　　谢道韫见刘氏脸上虽有笑容，眼里却没有笑意，连忙劝道，“羯儿如今在桓大将军麾下做事，凡事自然要留心几分，”

　　刘氏沉默了良久，道，“我记得有一年端午，他托人送回两尾鱼阼，在江陵城外钓的，巴巴拿玫瑰盐卤子腌了，送回建康来，可惜，可惜...”

　　谢道韫连忙劝道，“婶婶，如何又想起伤心事来，您刚刚没听陈婆婆说吗，这桓家的小姐，最是娴静贞雅不过的，必不会如从前一样的！”

　　刘氏淡淡地笑笑，“但愿如此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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