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死者的通信

　　哀乐，让任何人都陷入悲伤的哀乐从白天直到现在都未停过，这个声音一直充斥着黄秉的大脑。
　　小小的灵堂，四周摆满了花篮，在花篮中间的棺里，躺着的那个女人，她没有绝世的容颜，只有平凡的模样。
　　黄秉坐在一张方桌旁，一阵风从窗外吹进来，桌面上的烛火左右摆动着。他低头看向手边的旧式记事簿，上面凭空多出了五个字。
　　——你会伤心吗？
　　会。他在信纸上写下了今天的第一个字。
　　记事簿那头应该是犹豫了，片刻后，第三行才出现了带有疑问的两个字。
　　——是吗？

　　他叫黄秉，过了下月的生日他就四十岁了。他有一个妻子，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儿子。他的职业是一名普通的公司职员，不过，他还有一个较为无法让人接收的副职业。
　　他是看灵人，通俗来讲，就是在一个家庭无人守夜时，他将代替那个守夜的位置，陪伴在死者身边。
　　什么时候开始当看灵人的？他自己都不太记得了，只记得，第一次为人守夜的那年，他二十一岁。
　　那时，躺在棺里的人是他的表妹陈莉莉，十八岁，大好年华。
　　陈莉莉一直处于叛逆期，经常夜不归宿，每晚和不同的男人厮混在一起。父母早在她七八岁时离婚，后来一直跟着母亲生活，十二岁的时候，母亲再嫁，十五岁的时候，继父因强，奸，罪判刑。
　　那三年是她最辛苦的，原本想着只要忍一忍就好，可最后，她应当美好的年华在十五岁提前结束。
　　化妆、染发、纹身、喝酒、抽烟、夜不归宿，这就是她十五岁以后的生活规律。母亲最先觉得很对不起她，但久而久之便开始厌恶她。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女儿？为什么那个男人要这样对她的女儿？这些原因一定出在那个女儿身上。

　　黄秉了解得不多，但他知道，但凡有办法，陈莉莉也不会想要变成这样。
　　——她来了吗？
　　在黄秉父亲打盹小息时，一阵风吹开灵堂桌上的那本破旧的记事簿，吹开到第二页，上面出现了这样四个字。
　　说真的，他有被吓到，但并没有尖叫慌张，只是心跳很快，他呆呆地看了看四周，转过头再看向那本记事簿。
　　——就这样看着吗？
　　那几个字的主人似乎在催促他。
　　——有笔吗？聊聊吧。
　　黄秉开始四处找笔，这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一支毛笔，一个砚台，这是上午那个写名册的老人遗留在这的，也是他所能找到，唯一可以写字的东西。
　　——你是？
　　黄秉用不纯熟的书法写上了两个字。
　　——啧，你连毛笔字都这么难看。
　　这可是大实话，别说是毛笔字，就连铅笔字和钢笔字也一样难看。在小的时候，那个比他小上三岁的表妹总是嘲笑他，说这是独有的黄氏字体。
　　——莉莉？
　　黄秉问。
　　——你有点冷静过头了。
　　黄秉笑了笑。
　　——我应该有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现在所发生的事情？
　　——你应该大喊大叫，把这本记事簿撕掉，或者吵醒你的老爸，总之你太过安静，一点都不好玩。
　　静待片刻，记事簿上出现了四个让黄秉看不明白的字。
　　——她还在吗？
　　——你说谁？
　　——你以为我在说谁？
　　笔尖上的墨滴落在记事簿上，黄秉想用袖子擦掉，可结果只能越来越糟，他翻开下一页，落笔。
　　——你说姨妈？
　　——恩。
　　黄秉抬头。他的姨妈早在晚上十点不到的时候就回去了，说是不想看见女儿的这副模样，说是心里会特别难受。
　　微叹一口气，黄秉抿唇。
　　——她太累了，刚刚才走。
　　——你撒谎了吧？你每次撒谎都这样。她肯定就不会想要看见我，甚至，在知道我死了以后，她的表情依旧是一脸厌弃。
　　这时的黄秉无法落笔，他不知道姨妈是怎么想的，从陈莉莉死到现在，她一滴眼泪都没掉过，嘴上虽说着伤心，可眼睛只要一接触到灵棺，立马就会挪开。
　　——你会怨恨她吗？
　　黄秉问陈莉莉。
　　——当然，她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再婚，没有顾忌到我的感受，即便是那个继父糟蹋了我，即便是继父现在已经进了监狱，她也一直认为错的是我。她的道歉，她的那份迁就，仅仅只维持了二十四小时，然后，她开始厌弃我，觉得我不是一个好女儿，不是一个好女孩。哈哈，既然如此，那我就变成那样的女孩不就好了吗？我美好的青春停在了十五岁，不，准确来说，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停止了。父亲抛弃了我，母亲再婚，她没有顾虑我，只是为了自己而活罢了。
　　——所以你选择了自杀？
　　——不，我没有选择自杀，只是所有人都放弃了我而已。
　　——莉莉，虽然你染发纹身，但你依旧很漂亮；虽然你变得满口脏话，但你依旧还是我所认识的莉莉。我知道这三年你所做的这一切都很让人讨厌，甚至恶心，但我知道这不是出自你的本意，没有人会愿意这样，你很苦，却无法向人倾诉。。。。。。
　　黄秉的这些字写得很辛苦，歪歪扭扭，难看至极，可能是因为这样，陈莉莉才打断了他的继续落笔。
　　——如果在那之前，我有来找你就好了。
　　——你可以同姨妈好好聊一聊。
　　——不用了，已经来不及了。我好爱她，即使是在十二岁的那天，她拒绝了我的恳求，即使是在十五岁的那天，她重重打了我一个耳光，我也还是爱她，可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我。。。。。。
　　这种让人匪夷所思的交谈，在十二点敲响时截然而至，陈莉莉消失了，连同记事簿上她所说的那些话也消失了。黄秉有一瞬间认为自己是在做梦，可当看见了自己那像虫子爬一样的笔迹还留在记事簿上的时候，他确信，刚刚那一切，确实发生过。
　　现在想来，他选择当看灵人，似乎这个就是起因。

　　黄秉是在二十五岁时结的婚，妻子是在殡仪馆里认识的，那晚，妻子的爷爷去世，而他在另一个房间守夜。
　　这大概就是一个契机，她很平凡，他和特别，她并不排斥一个有着正常工作的男人却在晚上当看灵人，但她很排斥那个男人竟可以和死者通信。
　　黄秉一直把通信当做秘密，因为这真的太奇怪，和死者通信？说出去大概也不会有人相信吧？在儿子快要满月的时候，妻子偶然发现了他的秘密，一本又一本的旧式黑皮记事簿，上面一行隔着一行全是黄秉的字迹。从话语间来看，像是与谁在通信，原先以为这是他上学时与同学解闷的乐趣，但看到后面越来越觉得奇怪。
　　“你去辞掉那个工作！！”
　　这是妻子第一次对他大吼大叫，抱着还没满月的儿子，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奇怪的东西。
　　“我不会辞掉那份工作。”黄秉的声音很小，说完，他便蹲下身子整理散落在地上的记事簿。
　　“你简直就是疯了！不！我想是我疯了才是！嫁给你，我才是疯了！！”
　　门关上，从那天开始，妻子再也没有与他同房。
　　十五年，无数次争吵。
　　黄秉一直在劝导那些逝去的人，可却无法劝导自己，这应该就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的意思。
　　如果当时有那么一个人来点醒他，或许事情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时间快到十二点，他在那两个字后面颤抖地写下了早就应该说的话。
　　——对不起。
　　眼泪从脸颊上滑落下来，滴在记事簿上，字迹瞬间渲染开来。
　　那头寂静了好久。
　　——这不怪你，是我想要离开你，忍了十五年，我终于忍不下去了，想要离开你，想要带着儿子逃开你的身边。你知道吗？站在马路中央的时候，我开始犹豫，我想我是爱你的，不光爱你，我也很爱这个家庭，虽然我有一个奇奇怪怪的丈夫，但除了这件事情，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我很庆幸，那时候你有追上来拉回了儿子。这样也挺好，头一次发觉，你的这个差事居然可以这么有趣，不是吗？
　　——如果我当时有把你一起拉回来。。。。。。
　　——这不是你的错。像这样心平气和的谈话，好像是十五年来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宣。”黄秉开声。
　　——再见了。
　　十二点，他泣不成声。
　　十五岁的儿子从睡梦中醒来抬起头：“爸？”
　　这辈子，他似乎没有做几件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但这次他真的后悔了。
　　人常常说，有因才有果，这或许就是他冲下的因果吧。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