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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途穷
数年之前,我登昆仑,会武当,战峨眉,扫少林。当崆峒派掌门在众目睽睽之下耍完一套七伤拳却被我一剑毙命那天,我周围聚集了无数见证这一幕的高手。这些江湖中声名遐迩的侠士们目瞪口呆,过了很久才想起似乎应爆发出点儿什么声音来烘托此情此景。
我站在崆峒派掌门尸首前负剑而立,望着山下滚滚云海,耳边是几乎破了云层响彻尘世的喧嚣:欢呼或愤恨,担忧或妒忌。我却站在崖边心静如水,仿佛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一战——师父静默许久猛地睁开眼,提起我的衣领腾空而起,我的脑中一片空白,耳边也仅剩呼啸而过的风声,短短几分,落地之后身边仅剩五具尸体和周围沉默不发的人群。
师父只出了一招,五大派掌门尸首分离。
那天夜晚我去找了师父,那时他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仿佛知道我一定会来。我站在他面前,身子挺得笔直:
“师父,我想变强。”
师父静坐原地仿佛未曾听到,许久之后才动了动嘴唇:
“为何?”
“为平天下之乱,定万世苍生!”
师父缓缓地睁开了眼,望着我笑了:
“你可知,何为强?”
“徒手白刃,独战群雄,就像师父您。”
他一边笑一边摇了摇头,却对此不置可否,只是接着问道:
“那你可知,何为欲?”
“食色性也,是人的本能。”
他还是笑,笑罢对我道:
“你去罢。”
第二天师父不知所踪,屋内仅留下一柄剑。此剑唤途穷,师父很珍惜的样子,从不离身。
我在客栈等了五天,师父并没有出现。静坐三日,我终于明白是时候了,从此我提起途穷,一战便是二十年。
“江湖不幸!”身后爆发出一声怒吼,那是崆峒派的嫡传大弟子,“途穷邪剑!死了个老的留下小的!祸害!都是祸害!”
我不语,手负途穷立于喧嚣之中,等着人群像沸水一般翻滚又渐渐平息,只是微微一笑:
“已是立下生死状。”
年轻的弟子白净的脸气得通红,愤怒又无助的样子在我眼里显得十分有趣。
“……若有任何不满,阁下可与我约战,在下随时恭候。”
抬眼扫视四周愤懑的江湖侠客们,我稍稍提高了声音:
“当然,在座各位若有兴趣,也可与在下比武切磋,当然,”我的手腕轻轻一抖,崆峒派掌门的生死状平展开来,“——先与在下签下这生死状。”
骚动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我朝他们鞠了一躬,便要离开此处。
“——站住!“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吼,我脚步一顿,崆峒派大弟子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你以为你是天下最强,但你可知,蓬莱上仙居云端,翻手为云覆手雨?”
“年轻人,”他身边有人好意劝他,“那不过是传说罢了。”
他不听旁人言语,我能感受到他的憎恨如利剑一般刺向我的后背,年轻人一字一顿地对我说:
“你,敢是不敢一试?”
我慢慢地、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随即拂袖而去。
三个月后我站在蓬莱山脚下,坐在山脚的客栈歇息,按古籍所言,我在日暮之时找到了那棵剑柄状的参天巨木——它仿佛一把倒插入泥的重剑,与周围零零散散的树木一起,仿佛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剑冢。
我盘膝坐在古木之下修身养息,大约半小时后我突然感到有些不对,蓦地睁眼,可那苍劲的声音已经传入了我的大脑:
“上来,往前走。”
好一个隔空传音之术!我暗暗惊叹。这深厚的内力,只怕这上仙之名不假。
我依言向前走去,层层巨树之后,出现了一道我此前从未见过的阶梯。高而密的石梯上爬满了青苔,一路向上延伸,不知通往何处。
我神色平静面含微笑地踏出一步,左手捏紧了途穷。
台阶尽头是重重阁楼,一排排竹篾灯随风飘荡。青灯古楼间白衣人负手而立,白发飘飘银须皑皑,默然地闭着眼。我一步一步跨至他面前,拱手沉静道:
“前辈,久仰。”
他慢慢睁开眼,打量了我许久,直到他的目光停留在了我手中的途穷上,我能感到他明显愣了一下。
“你的剑?”
“师父的遗物。“
他面无表情,只是凝视了那把剑许久,才移开了目光:
“能到这儿也是你我有缘,便拜我为师吧。扔了这把剑罢,你不需要它了。”
我道:
“晚辈不是来拜师的。”
“哦,所为何事?”
我再次拱了拱手,目光对上了他那对浑浊的双眸:
“晚辈这次前来,只是因为听说蓬莱有仙。”
“有的只是个糟老头子。”他用力地咳嗽了一声。
“前辈谦虚了,”我垂下双手,微笑道,“……是仙是人晚辈不知,但晚辈只知,前辈很强!”
我拔剑刺去。
他拂了一下袖子。
那一刻,某种奇怪的力道直击我的心脏,但又点到为止,只硬生生将我剑芒上的内力化开,又将我推开了五丈。我倚剑跪地,缓住身形。蓬莱仙人又不动了,他再次咳了一声,然后慢里斯条地说:
“留下来吧,挑一间房。”
之后我便住了下来。高人教我的第一件事是种菜。据他所言世外盛传的辟谷之术皆为扯淡,然后他教我做油焖大虾和捉虾,至于武功,他每日只给我半个时辰与他对战。
高人捉虾技艺无出其右,又极嗜虾,蓬莱每一个水坑都被他摸遍,虾类没有绝迹倒也是自然的奇迹。他对我说:捉虾讲究一个静,你看虾披坚执锐,都是虚的,把它逼入角落无处可逃,它终究也得束手就擒。说着他伸手去捻那只张牙舞爪的大龙虾,紧接着“嗷”地惨叫一声…….是手指被蛰了。
日子过得很快,五年过去了。那天我把高人一把撂倒在地上时,我愣了一下,紧接着,他开始哈哈大笑。
“出师了呀。”
“是师父教导有方。”
“为师捉虾做虾的技艺自然没得说。”
“……”
我们肩并肩站在蓬莱山顶看那日落,余晖在天地间镀满了暖色调,金黄与橙红融合在一起慢慢变得浓稠,柔软得仿佛要滴下汁来,鲜香无比美味丰厚……“今晚吃油焖虾吧。”高人道。
我沉默,半晌道:
“徒儿想下山。”
“所为何事?”他半眯着眼。
“为了变强。”
他的手不经意间一抖,接着大笑了起来,许久才停下道:
“乖徒儿。”
“在。”
“你可知,世事变迁,光阴流淌,凡事都会变?”
“……师父所言何意?”
“这山中杂物,一草一石也在变化,更何况那脚下凡尘。徒儿,你可知何事变得最快?”
“……人心。”
“何止是人心。”
高人道。
我又在山上留了三年。
我开始想起塞外的胡鹰狼烟,蜀中的险峰高崖。我开始想起江南如画,每年梅雨季节,我都会坐在金陵的茶馆,一壶龙井一场细雨,佳人台上吟唱,绵绵也是一天。
我更多地想起那些江湖豪杰、快意恩仇,当年提剑俯瞰河山的那份情怀、当年追求强大的那份意志,挡我者,神魔皆斩的那份魄力。
这份怀念一直持续到高人去世的那一天。
他很正常地静坐在山崖之巅,仿佛正在冥想。然后他咳了一声,喘了口气:
“最近我做了梦。”
“师父没有休息好?”
他摇摇头道:
“梦到了很多东西,神神鬼鬼,年轻时候干的很多事都在梦里响了起来。”
“师父年轻时……”
他简短道:
“杀了很多人。”
接着他又笑了一下,仿佛浸在了回忆里:
“......也做过一点善事,救过一个小孩。”
眼皮跳了一下,我捏了捏拳头,沉默无言。
很久之后,高人问:
“还想下山?”
我点了头。
“所为何事?”
“为了变强。”
“你可知,何为强?”
“徒手白刃,独战群雄……”
“呵,那你可知,何为欲?”
“食色性也,是人的……”
我迟疑了,我突然开始怀疑,这些从我八岁开始就支撑着我、坚定不移的答案,到底是否正确。
“现在告诉我,你为何想变强!”
“……”
我哑口无言。
“‘平天下之乱,定万世苍生’,徒儿,为师当年因这一句话留你途穷剑,想不到天理果真如此,你我都与当年之路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师父……师父!”
他笑了笑,看着我的眼神仿佛看着当年那个八岁的孩子。
他仰起头,看着暮色渐渐袭来。
“你可知,何事不变?”
“徒儿不知。”
“是欲,再怎么压抑,欲终究是欲,冥冥之中永远主导着你的一切行为。”
我静默无言。
忽然,他苦涩地笑了:
“又比如我。但既然你懂了这些道理,现在的情况对你也许不算太糟。”
“什么?”
“我曾以为,接替者的到来能使我得到自由,怎知,这里确实是拴住所有伤人之剑的剑鞘。”
“师父你……”
“你走不了了。”他平静道,“古人在此设下的局,留下蓬莱仙的传说,我一念之差留下了你,第二天奇门遁甲就启动了,这里是一个阵,是所有高手的噩梦。”
“尘世不过如此。”
他低下头,缓缓闭上了眼。
暮色越来越浓重。
葬下了师父,我开始独自一人的生活,虽然偶尔也会想起那些往事,却逐渐心境平和。
或许这样老死很好很好吧。我想。
直到十年后的那一天。
白衣的男子从阶梯之下一步步走上来,镇定自若,眼里却是满满的张扬与不可一世,他面含微笑,右手持剑衣袂飘飘,眼中分明的爱憎界限一如八年崆峒之巅。
“前辈,久仰。”
我在暗中握紧了拳,用力,再用力。
江南的水色蜀中的剑光,游园惊梦软吴乡。
——很多事,即使人们知道结局,但在没有走到尽头之前,他们总是禁不住想搏一把。
我松开了拳头。
“听说蓬莱有仙,前辈很强。”
“是,”我微笑道,“留下来吧,挑一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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