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鲧,瑞草

作者:左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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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 章


      与鲧好不容易移开眼去,低咳了一声,于襟口里取出一本正经书册看着。其实,他也不必这般有些遮掩的模样,因为那株正在泡脚的芝根本没在注意他。这榻的四角有木柱,顶上倒没有顶板,不过木柱承起了整副帐子,它正倚在一根柱上,人也像半没在了挽在一边的帐帘子里。它低着头在泡脚,还有在想着它那几分心思罢了。其实,它这会儿所有的心思,也就仅在这人最后能不能肯给自己买酒这一桩事上。

      与鲧手里头端着书,心却有些散漫,便不看了。收起了书,起身向着那株芝道:“我出去片刻,去去就来,你管你泡着,可别浸不够时辰。”小芝嗯了一声应了他,他便出门去了。

      他本是想差这客栈里的小二去给他买一只矮的带盖带柄的木桶回来,可之前看书那会儿心思又不定,总是有些许飘忽,于是索性起身自己出去街上头买。他去了间杂货铺子,见不着合心意的木桶,就又去了间木匠铺子,里头倒是大小木桶,带柄的不带柄的,一应俱全,他便挑了一只买下。

      回到了客栈里,可巧那芝正由铜盆中提起脚来,用担在榻边身侧的一条白帕子在吸干脚上的清水。与鲧走了过去,将铜盆中的水倾倒入他新买的木桶中,而小芝也已吸干了足上的水珠,在那儿将鞋套上。水流由上而下在倾倒的过程中,溢出一阵芝香,水则仍是清透的,半点污浊也不见。

      那芝套的那鞋是素锻墨青鞋儿,筒子不长,后头要绑带子。待它绑好,这厢房外头有人敲门,与鲧合上木桶盖,就去应门。开了后,见是小二将昨日婆子清洗完晾干的两身衣裳给送了上来,他接下,合门回来。将已叠好的衣裳置于榻边,倒想起一事,问这芝:“你这身玉白色的衣裳是哪儿得来的?”小芝答他:“哦,是我们山里头其他灵芝给的。是它几十年前由人间买的,那时我还没化形呢。化形了后,我老光着身子,它便送了我这一身,我之后就一直穿着。我现在着这一身在人间行走,是不是看着有些怪呀?”与鲧答:“尚可以,不怪。”

      与鲧片刻后又兴起一念,只是想问询问询,就侧头问它:“瑞草,你们山上还有其他的灵芝?”哪知这株芝立时警觉了起来,回视他:“你问这个是要做什么?”俄而后又讲:“我们山头并无几株灵芝了,也就我与另一株,那一株修的年头还不及我。年岁尚幼……小得很。”与鲧本意并没有什么,见它这般防着自己,倒也不见恼,只是嗤笑它:“你都修了这么久了也依旧呆得这般,你那株比你还年幼的邻居想必是更蠢,就那样的还敢于人间行走、买衣裳?”他心里还想着:再者,你还没化形,它比你小的竟已化了形跑下山去买衣裳了?他这话就是憋着没讲出口,心里认为这芝讲话总是这么不经思量。哪知这小芝听了他方才那话就气了起来,讲:“我一个蠢被你捉住也就罢了,难不成我们灵芝就个个都蠢,个个都要被人捉了去炖汤不成。”

      与鲧见这芝还真是恼上了,只得将木桶往外挪挪,坐去了这芝身旁,讲:“别动气,我先出去一趟,大概巳正一刻的时候便能回得来。你坐在这房中候着,待我回了来便带你出去街上玩儿好不好?”小芝一听他要带自己出去玩,立时舒眉展眼,先前的那点不快像是被一阵强风吹散的云雾般即时散去,全散尽了,似是从未发生过一般。与鲧看在眼里,也无二话,便起身出门了。

      他是拎着那一小桶灵芝浴足水走的,照着原路,不消须臾就返至长白山鹤翁那处茅庐中。此时鹤翁已醒,正挨在榻上继续读着昨日与鲧留下的那本杂谈书册。与鲧见鹤翁的榻边以及茅庐中央那张台子上头都摆着果品,想必是那几只猢狲又来过了、送的这些个瓜果。

      鹤翁见与鲧来了,便抬头,将那册书放下。他也不便起身,只是注目着客人进门来,见与鲧放下了手中的一只木桶在他榻前,再见他揭开了桶盖,一阵芝香溢出。鹤翁闻这味闻得舒服,可又见这一汪水来历不明似的,便问:“这水?”与鲧便答:“放心吧,这不是煮得的。我这两日找着了一只灵芝,‘请’它泡了些泡脚水给我,你拿这水来浸一下你的伤足,不知有没有效。那灵芝是难见的丹芝,这水应该对你的伤处多少有些效用的。”

      鹤翁一听,原是一株丹芝的浴足水,便也安下心来,起身坐于榻边,将双足放下,浸于水中,顿觉一阵侵肌沁骨的舒服,伤处的痛苦像是立时都叫这水给驱赶得不见影儿了。与鲧见鹤翁满面放松的神色,也就放心了,起身道:“鹤翁,你先浸着,我先回去了。”一边说着一边已走至门前,鹤翁这才由舒服劲儿中回过神来,一见他人都快走出门了,就冲着与鲧的背影嚷着:“哎?你,你倒是来了也说会儿话啊,这么急着是要去哪里?喂!”

      与鲧出了门。待回到客栈时才是巳时三刻,比离开之前与这小芝说好的巳正一刻还要早上二刻钟。这小芝见他竟提前回来了,开心得挨到他身旁,挂在他胳膊上就不肯下来。与鲧费了好大劲才把这贴身的人给扯了下来,果然是小娃娃的脸,变起脸来比翻书还快。之前还为误会他又要上山去采它族类炖汤一事不给他好脸色看呢,这会儿粘在他身上就不肯下来了,也是拿它没法子。

      不巧,这时候厢房门又被人敲响了。与鲧去开门,见门外头站着一名小二,这小二身后头还有一中年汉子。小二道:“与相公,这人是刘村的采芝人刘福,他刚来我们柜台处说昨日有个人去他家找他,他家婆子今日跟他说的,他就来我们这儿找人了,我家掌柜的说定是您昨日去找他的,就让我把他引上来了。”

      与鲧这才想起有这么一件事,朝身后头一瞅,那小芝正躲在自己后头,简直是贴着自己地那么躲着,一手还挎在自己手肘里。与鲧想着本来要找这有经验的寻芝人来验一验这芝是雄是雌的,可这会儿该是不需要验证了,这芝蠢得可以,昨日傍晚于澡桶里头亲口讲了它是株雄的,虽然后头马上又矢口否认,可在他看来那都是些掩耳偷铃般的话罢了。这芝也不知那日月精华都给它补在了哪里,生得乖觉可人,一副机灵样貌,可简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呆成了这样,料想它也是讲不出什么谎话来诳人的。

      与鲧转回头去,给了这刘福跑腿钱,让他回去吧,说自己已不需要找他看灵芝了,这趟麻烦了他过来,无以补偿,那这些零碎钱就望他收下,跟着便家去吧。那刘福今儿早上一回来家里时,就被他家婆娘心急火燎地讲述了一通昨儿个有个多么多么凶狠的人上家里来,说得他也是一身的汗,放下了行囊便朝这处奔来了,一见眼前这人,也是一吓。哪知这神煞一般的人竟要支于自己跑腿钱,他就不敢收下,忙推回去,说不打紧,他直接家去便是了。可与鲧非要他收着,那他便收下了,跟着就回他村上去了。

      这刘福与小二都走后,与鲧回头,讲:“别躲了,人都走了。”这芝这才冒出头来,虽然也不晓得与鲧怎的忽然有了好心,不叫人来验它了,可那个有经验的采芝人到底是已经走了,它也不像之前那人还在这儿时地那么害怕了。它挨着与鲧,仰头看他,讲:“好吧好吧,我交待,我是雄株,你别再找人来验我了,我怕见着他们。你炖我便炖吧,可千万照我昨儿在洗澡的时候跟你讲的话,别……别忘了买酒。”与鲧见这芝一副可怜见的样儿,还正仰着头呢喃软语着地求自己,这角度将好,看得他胸中像正有根细小的绒羽在挠着他的心,有些许话不明地痒痒的,移不开眼去。许久,他讲:“好。”

      跟着,他便带着这小芝出门去了。先是带着它在街上转着,也发现它果然是株雄的,因为看它天性就不喜看那些脂粉钗环,而是爱看些像是打马象棋、选官图、斗叶等等这类的玩艺儿。不过,在与鲧看来,都是些小孩子玩艺,他也只是陪着,并没有多少兴致像瑞草一样去拿起来左瞧右看的。这株芝看见实在喜欢的,就会紧攥在手里,然后看着与鲧,与鲧晓得它是想买下来,便会支付铜子儿把那样小物件给买下。

      就这么一路,杂七杂八的买了不少,到最后索性还买了个素色包袱,将这些杂物全放入包袱内,系好挎在肩上。到了晌午时分,二人去了元春楼。真是叫了一桌子的菜肴,这小芝像是在吃它有生之年的最后一餐似的,好不贪心,林林总总叫了十几样,什么红姜末水晶脍、酥鲊脯、蟹黄馅儿包子、炉烤手剥笋、麻饮细粉、滴酥等等,与鲧也没阻止它。最后菜上齐了,它也没那么大胃口,只每样都吃了两、三口,便也饱了。

      与鲧是不太吃,只是陪着它吃两口、喝两口,否则干坐在对面也有些怪异。两人用毕,这一桌子菜还像是原样一般,与鲧结账时,多打赏了这酒楼小二一些,叫这小二将菜端出去,拨到街边乞丐们的那些豁口碗里,他再给了些铜子,买了这家的十几只馒头叫那小二一并送出去于那些乞丐配菜吃。

      与鲧和这小芝出了这酒楼门后,他问这芝:“晚上是还住在这潜邑呢,还是想去往别处,好到别的城邑也看看。”小芝断想不到与鲧还肯带它到别的人类城邑游赏一番,不禁笑逐颜开,只管腻着他,还带了些讨好。与鲧见这没出息的,斜了它一眼,便带着它回百里亭客栈收拾东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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