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那辞

　　又一轮红日冉冉，睡梦之人亦纷纷转醒。
　　迷濛中，离宿翻了个身，感觉身上有东西滑落，伸手去抓，竟摸到了一层薄毯。她睁着惺忪的睡眼，含糊地道谢，“羽涅大人，多谢了。”
　　回应她的，却是抚上额发温凉的手。
　　离宿猛然清醒，竟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之上。凝眸间，正瞧见凰澈端坐在她的身旁，“长辈，你醒了？”
　　凰澈的脸色仍是苍白无血，看向她的眼里满是心疼，想要开口，却又无从说起。末了，他也只是伸手，将她凌乱的碎发掖好。
　　而对面之人欣喜过望，正絮絮不止。
　　“长辈，感觉如何？你中了海怪的毒气，羽涅大人已为你控制住毒素的扩散。他说已有治疗之策，只需等到上岸找全药物即可。长辈，你再忍耐几日，若有任何不适，要及时说噢，羽涅大人定会有办法的。对了，呆啾那家伙可担心你了，来来回回看过你许多次，吵得我睡都睡不好。哈，得赶紧告诉他……”
　　“你，不怕么？”凰澈话语轻轻，掩饰着内心的动荡。
　　忽闻此言，离宿一时未有理会，愣上了一愣，“什么？”
　　凰澈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道：“你自不会水，如此奋不顾身地前来，万一……”
　　遥想那惊涛骇浪中的惊险，虽只短短一日之差，却有如隔世之别。离宿后知后觉，现在想来，的确莽撞得有些后怕。
　　“或许也有些怕的罢，不过那时候情况紧急，宿儿根本来不及思考啊，只想着定要与长辈在一处，无论哪里。”
　　“以后无论情况有多危急，”凰澈坚持道，“我都不许你再陷入其中。”
　　离宿眨了眨眼却不赞同，“可是长辈，即便再来一次，宿儿也会义无反……”
　　她的话还未说完，凰澈却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悸动，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紧紧相拥。这是心底从未有过的波澜，凰澈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原来也会有人视他为不可或缺的生命。他那千百年孤寂的岁月里，似有一阵清风悠悠拂过，轻轻地呢喃，告诉他存在的意义。

　　船舱的厨厅内，羽涅正守着药罐细心地熬着。
　　其实早在昨天夜里，他的病人便已恢复了意识。彼时，守着他的人儿方沉沉睡去。他未有惊动，强撑着自己虚弱的身体维持平衡，小心翼翼地将她横抱上床，再细细地为其盖好薄被。
　　他那般认真而深情的神色，羽涅还是第一次在那张淡漠冷寂的容颜上见到。犹记得，彼时他为解她身上烛九阴之毒，对自己下手之狠，不留余地。而如今，她为救他，亦是义无反顾。这样不言而喻的情意，叫他一个外人看了，都不禁为之所动。何况自己并未作为，又何以闯入伊人眼里。
　　羽涅捏了捏眉心，将飘游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药香袅袅，有他熟悉且安心的气息。
　　氤氲的热气中，有人走了进来。
　　鬼骨于对面落座，好不容易等到羽涅出来，他迫切地开门见山，“太府，凝丫头如何了？身体可有恙？昨晚休息得是否安稳？”
　　羽涅抬眸看了看来人，这位邪公子昨日在门口守候多时，之后又来来回回在外面徘徊。大抵是想进，却又怕妨碍打扰罢。
　　“原来邪公子亦是如此心细之人。”羽涅低声念了一句，继续道，“离姑娘身子无碍，只是虚弱些，在下已为她熬制补药，吃了即能大好。只是先生所中之毒极为罕见，还需上岸找全药物，方能尽解其毒。”
　　“虽是罕见，但太府已有对策，果然‘医圣’之称非浪得虚名。”鬼骨终是松了口气，“说来海怪一劫并非全无好处，经此动荡，我们的航线倒近了许多。天机子说，最迟明日晚间，便能抵达晷晃岛。”
　　“如此甚好。”羽涅看着火候，适时将药罐拿起，倒出了一碗新药。
　　鬼骨心切道：“此为凝丫头之药？让我来送。”
　　“这碗解毒。”羽涅指了指另一旁温着的汤药，道，“那碗才是补药。”
　　正欲前去，鬼骨忽又想起了什么，折道去厨柜里翻找出一碟梅子，道，“也好，一并送了。”
　　说罢，鬼骨端起了托盘，朝厢房的方向走去。羽涅无言地弯了弯嘴角，着手清理药的残渣。
　　一路疾行，汤药分毫不洒。当叩响门后，终于迎见了来人，看她疲态早消，鬼骨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丫头，药来了。”
　　离宿侧了身招呼道：“快进来罢。”
　　二人走近屋内，离宿这才注意到，托盘里放着两碗汤药，遂问：“弋哥哥，这怎么还有两碗药呢？”
　　“一则给先生解毒，”鬼骨放下托盘，端起一碗道，“这一碗啊是给你的补药。”
　　离宿嗅着那苦哈哈的药味儿，连连摆手，“我睡上一觉就恢复啦，不用……不用多此一举了罢。”
　　“你还和小时候一样受不了苦味，所以特意拿了梅子解苦。”鬼骨舀了一勺汤药，“乖乖喝完这碗，就奖你颗梅子，如何？”
　　离宿丧着脸，支支吾吾道：“那……那让长辈先喝，我……再喝。”
　　“嗯，一言为定咯。”鬼骨遂端起另一碗，走过去递予凰澈面前，“先生总不会想我喂罢。”
　　凰澈未有理会，一手接过碗，仰头饮尽。
　　鬼骨也适时扬起手中的药，笑着提醒，“丫头，到你咯。”
　　离宿知道逃避不了，皱着眉捏着鼻子，颤巍巍地将汤药一口口喝掉，“呷——好苦——”
　　趁着她张开嘴之际，鬼骨即将梅子塞入其中，“嘴里苦涩，吃甜的反而生腻，不若这酸甜来得可口些。”
　　吃着酸酸甜甜的梅子，果然口里的苦味尽消了，离宿“嗯嗯”着点了点头，将碟子送给凰澈，“长辈，你也吃一颗，解解苦。”
　　凰澈靠过去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在她耳畔轻声道：“我只想吃你嘴里的那颗。”
　　如此暧昧的举动，让离宿不禁红了脸，何况现在还有其他人在，她有些慌乱地低声念了一句“别闹”，赶紧若无其事地离远了去。
　　鬼骨见她脸色有异，正想问话之际，又闻叩门声响起。原是羽涅和落啾啾二人。
　　见凰澈已然清醒，落啾啾赶忙上前询问：“仙人，可感觉好些了？”
　　凰澈略微颔首，示意他无须担忧。
　　羽涅也走了过来，见桌上药碗已空，遂道：“先生，还请让在下把脉诊断。”
　　一番检查下来，羽涅继续道：“毒素已经稀薄了许多，只需再找齐两味药材，应能尽除此毒。”
　　离宿追问：“是何药物？”
　　“一为忍冬，此物寻常，多生于灌丛草甸，上岸后应能找到。”羽涅接着道，“只是另一物还需机缘，是为貒仙之膏。”
　　落啾啾不解，“何为貒仙？”
　　“即为獾类生物，极具解毒除湿之效。其多栖于岩洞或挖洞而居。”羽涅见众人又显忧色，遂道，“诸位放心，若无此膏，在下亦有另一解法，只是还需先生多以担待。不过，先生体内还有……”
　　“咳……大人，我好像还有点不舒服，还有没有汤药啊，我还想再喝点儿。”
　　说话间，忽被一阵咳嗽声打断，离宿暗下示意羽涅，后者即刻会意，暂时未继续提及冥王邪祟一事。
　　“难受得厉害么？”鬼骨愁云满面，急切地以手覆上她的额头。
　　离宿难为情地笑笑，“弋哥哥，没有大碍了，我只是感觉没什么力气，再喝些补药就好了。”
　　在确认她没有发热之后，鬼骨遂才放下心来，“嗯，我去取来。”
　　离宿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跟太府大人一起去，顺便透透气。你也辛苦许久了，快去休息罢，我们还得靠你掌舵呢。”
　　“既如此，那我便听你的。”鬼骨见她执意，遂也不勉强，转向羽涅，道，“太府，劳您费心。”
　　羽涅微侧了侧头，道：“医者本分。”
　　“呆啾，你且在此照顾长辈，我随太府去去就回。”离宿嘱咐完，便起身跟着羽涅走了出去。
　　凰澈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但也没有出言制止。

　　船尾的甲板上，方至的二人背风而立。海面上是船舶航行翻腾起的白色浪花，连绵旖旎。
　　“大人，”离宿开口道，“冥王邪祟之事，我暂时不想让长辈知道我已知晓。他既然选择不说，应是自有顾虑。”
　　羽涅浅声道：“好。”
　　“我觉得长辈之举似乎更显……”离宿迟疑着用词，“嗯……怪异罢。方才他便又说胡话了。以他之性，并不该如此才对。”
　　“至邪祟侵体，已逾半年之久，”羽涅思索道，“若是凡人，早在入体的那一刻就被其吞噬彻底。先生之意志可谓强极。只是长此以往，终归不是良策。”
　　离宿沉思了片刻，问：“可有方法将邪祟逼出体外？”
　　“邪祟之物如蛆附骨，如影随形，只怕早已渗入先生骨血，融于四肢百骸。欲将之逼出，恐不过两败俱伤。”羽涅终究还是说得轻缓些，其实，他知道，那炼狱冥王何等之厉，哪能清除那么简单，只怕是会有不死不休的境况。
　　“关于冥王，是否还有其他记载？”离宿又道，“大人可否说与我听听？”
　　羽涅看了眼身旁之人，见她眯了眯双眸，眺望着天海之远。海风吹拂着她细碎的发丝，明媚而又温柔。
　　“冥王之说，我所知有限。除了古籍记载，我倒也曾听过其他传闻。彼时我游历于衍那西南边境，那儿有个建于地下隐秘非常的小部族，名为迦冥。与内陆不同，他们尤为崇尚神尊娘娘。而且在他们的宗庙里，供奉的除了神尊，还有一座凶神恶煞的黑色佛像。当地人称之为混沌神。其来历口口相传，已不尽然。但我从一位老者口中得知，此混沌神即为炼狱冥王。”
　　离宿听得讶异，“神尊娘娘何以与冥王同堂而立？”
　　羽涅接着道：“他们认为，冥王与神尊是一对璧人，他们齐心协力，由冥王开创了这个世间，而神尊则赋予万物生命滋长。后来的四天尊不过是抢人功劳而已。”
　　“荒谬，一派无稽之谈！”离宿愤愤然，那可是长辈的母亲，怎容得他人肆意亵渎。
　　“千年之事不可考，又何须深究？”羽涅倒不甚在意，继续道，“那里的族人皆在左手拇指上纹有混沌神的图腾，可见其在他们心中的地位。”
　　“既然迦冥族如此崇尚混沌神，”离宿猜测，“那半坡庙一事，会不会与他们有关联？”
　　“姑娘所想，我也曾有考量。两地皆处西南境地，或有关联也不定。在半坡庙一事之后，我曾想回去找迦冥族，但彼时不知为何，整整一片族群却已是人去楼空。”羽涅顿了顿，道：“据我了解，彼时迦冥族鲜少有人执着于冥王是否真的留有残魂，毕竟那只是个近千年的传说。甚至年轻一辈已无人知晓他们供奉的混沌神究竟为何方神圣。”
　　离宿理了理思绪，目光极眺之远，“神魔的世界，或许还没有真正结束。”
　　此时，在船舱的隐蔽处，有人正暗暗地注视着他们。薄冶止勾起摄人心魄的唇线，笑得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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