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蝴蝶

作者:元子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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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只白蝴蝶。是的,永远。
      那天,周红花完成了她生命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飞翔,美轮美奂的飞翔。她从高高的九楼轻轻的一跃,像做在一次表演。而观众有教师,警察,学生——当然也包括我这样的学生。那天她穿一件雪白雪白的裙子,没有一点杂色。她在空中的姿态很美,接近完美,胜过任何一个优秀的演员。风一定在她耳旁温柔的呢喃着。我甚至看见她脸上纯净的笑。她这只白蝴蝶在空中飞的潇洒自如。她似乎在空中飞了千年万年。当她轻轻地落在光洁的水泥地上时,融融的血不紧不慢地从她身体里走了出来,血液最后在的上化为一朵奇艳无比的红色花朵。而穿着白裙子的周红花,就是落在那多奇艳无比的红色花朵上边的一只白蝴蝶。
      这些,就是周红花给我最后也是永恒的记忆——一只白蝴蝶。我之所以要把周红花写进我的小说,是因为我答应过她在将来的某一天会把她写进我的小说,名字就叫《白蝴蝶》。她说好听,她喜欢。或许你觉得周红花这个名字很恶俗,可她就叫周红花,周红花就是周红花,没人能改变。其实你把这个名字多念几遍就会觉得它不是那么恶俗,倒有几分诗意,真的。
      在我十七岁的时候做着一个小县城少年做的全部梦。英雄梦,流浪梦,女人梦,还有令我沉醉的春梦。那时我在读高一,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这是我们班一个女生说的,起因是她坐在我前边,我和“苍蝇”用书在后边扇她的裙子,而我和”苍蝇”这么做是为了验证她的内裤颜色。我妈说她和我爸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和一个错误的地方生了一个错误的我。穿上校服戴上校徽像个混混;脱了校服摘掉校徽就是个混混。常常左手夹着劣质香烟右手提着一瓶一块几毛钱的啤酒,和几个和我一样的所谓朋友站在广场上路灯昏暗的地方,说着秽语,打着口哨,吓唬老人和小孩,高声谈论女人的胸和大腿。我的枕头底下褥子底下压满黄色书刊,有油印的,有手抄的。隔三差五,还会因为打架流一次血,就像女人的周期那样。身上永远有新鲜的伤疤,像革命年代的老红军。我常常时不时的露在外边给人炫耀。
      高中是勉强考上的,但开学都快两个月了仍然没学校要我,档案一次又一次退回来。最后为了保住学籍,把我放进了十三中。
      十三中在西街,教师的水平一个比一个烂,一个只念到初中会修柴油机被叫去教物理。因为稍微有点水平的教师不会来十三中。来的校长全像尿急,呆不了几天就走了,一点都不“忠诚党的教育事业”。全县没有人不知道十三中的,这一切都是因为十三中太烂。升学率中被除数永远是0,毕业生中倒有几个被光荣的送进了中国人民监狱。就连淘大粪的都表示他不愿意淘十三中的粪,据他说十三中的粪上到地里烧苗,要淘也要淘像一中那样的学校,那大粪上到地里庄稼“噌噌”地长。十三中是全县学生人数最少的,但校警却是最多的。因为每天每晌每节课都有人打架,都有人受伤。十三中也因此给隔壁的西街人民医院带来巨大的经济效益。总有源源不断伤员哭爹喊娘鬼哭狼嚎地从十三中抬出,然后抬进西街人民医院。
      我爸曾为我进了十三中感到十分耻辱,好长一段时间买菜骑自行车甚至上厕所都戴着大沿帽子和口罩,他说他怕别人认出了他。因为十三中的学生被认为是比猪还笨比狗还坏,而这一切是因为父母的遗传。西街是县城最乱最脏最臭的地方。那里有高耸的烟囱。有昼夜轰鸣的机床,有臭气熏天的屠宰场,有很流氓的工人,有血红嘴唇的鸡……十三中的学生都是西街的,人们认为十三中的学生是受了他们那些卖肉的父母他们当工人的父母们低智商的影响。而我爸是个自认为智商高并且有修养的人,所以感到耻辱。我爷爷气得翘这胡子说这下苍蝇进了厕所了,你把咱先人丢完了。甚至我八岁的妹妹也表示我进十三中给她造成了精神上的伤害,要我付给了她两包话梅作为精神损失费。
      进哪个学校我是无所谓的,我甚至有点高兴进十三中。臭味相投吧!我在进学校的时候给木制的校牌上吐了一口痰说,十三中,小爷我来了!当我走进教室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得意有点早。因为他们第一次让我感到还有比我坏的人。我感到自己被他们调戏了,这是从来我想都没想到事。教室里有口哨声尖叫声。有的还喊“喂,是不是处男?”“肯定是犯□□幼女罪吧,哈哈!”“扒了裤子验验吧,看是不是处男。”“周红花是行家,去验验啊!”“验你妈!让你妈去验!”我听到一个怒气冲冲的女声。而发出这个声音的就是周红花。到现在我仍然能清晰记得当时的情景。
      那时已到了深秋,许多人都穿了薄毛衣或羊毛衫,而周红花却穿着一件白裙子。她慢慢的踱着步,像我走过来,边走边嗑瓜子,黑色的瓜子皮从她小巧的嘴里飞了出来,像一只高空中小小的春燕。她站在我面前像打量外星人一样,问:“犯了什么事进来的?”这句话极像老犯人问新犯人。我没回答。我在看她刺在脖子上的一只蝴蝶,银白色的蝴蝶。我后来常常想起她脖子上那只楚楚的白蝴蝶。“不想说就算了,”她又转身向其他学生说,“人家不想说。”她后来在便民旅社的216房间对我说她当时觉得我就像受欺负的小孩子,她说她知道被人欺负的滋味。说完她笑了,她仍嗑着瓜子。她向我吐了两瓣瓜子皮,一瓣掉在地上,一瓣粘在我衣服上,我吸进了她吐出的气,有股淡淡的香甜,夹杂着一点瓜子味。我喜欢这种味道,我感到短暂的眩晕,好像被这香气轻轻地拖了起来。在时隔多年的现在,我依然能从记忆中唤回那种香气。我想,当时如果换成任何人,我一定扑上去和他打在一起,可我那天没有。
      我在十三中很快有了一席之地。我用了香烟,酒,还有深巷子里的黄色录像票。烟是偷我爸的,酒是偷我爷爷的,钱是偷我妈的。我和一帮狐朋狗友喝着酒,吸着烟,在深巷子里看黄色录像。那个录像厅我至今记忆犹新,是贴着墙搭了一个棚,上面盖着石棉瓦,门口的一页裂了纹的门扇上用毛笔写了“录像厅”三个字,像甲骨文一样难看。但生意很好。有焦炭厂车床厂屠宰场的工人,有菜贩子有街痞,还有像我们一样的十三中的学生。匣子大个屋子,放个屁满屋子臭,好在屋子的密闭性很差。冬天除了某个地方滚烫,其他地方冰凉冰凉的。但所有的人都看的很有兴致,跺着脚伸着脖子流着清鼻看。一位满脸胡茬的工人说这是精神消费,省一天的伙食看一次这,他妈的值!
      我网罗了一大批人,自然而然就知道了十三中某些老师某些学生的掌故。我想听周红花的掌故但我却不喜欢听,因为他们对我说周红花是全校出了名的烂鞋,而且是那种烂的连鞋底都没有的烂鞋。我可不想听周红花是个烂鞋。他们说她曾经对别人她都不记得和她上过床的男人有多少。我不想听但我还是基本相信的,因为在一次课间,刘一伟把他的手从周红花的胸口塞了下去,而周红花笑了,笑的很放肆,充满了诱惑。我的心突然莫名的伤感。
      他们还告诉我周红花她妈和周红花一样,也是个出了名的烂鞋,和她卖的兔肉一样出名,西街多赖的男人只要想和她上床就能上床。这个我完全相信。周红花她妈在西街开了个兔肉馆,非常有名。我和几个朋友去吃兔肉时,见一个刚下班满脸满手都是油的工人在周红花她妈身上脸上胸上臀上又是摸又是捏,还说这许多和性有关的隐语,毫不避人。
      周红花和她妈的名气像鸽子一样盘旋在县城上空,就像她家的兔肉一样有名气。不知有多少个女人用草扎了人,写上周红花和她妈的名字,用针狠狠的扎。因为周红花和她妈勾引了她们的男人。据说她们家做兔肉有着绝对不外传的秘方。是周红花她爸临死的时候把秘方给了周红花她妈。说这绝不能外传,这是你娘俩活下去的靠山。所以尽管有很多男人可以上周红花她妈的床,但绝拿不到秘方。她说,这比我娘俩的身子还重要。
      或许是吃兔肉的缘故吧,周红花发育得很好,像一只丰满的羊。上高一的时候很多女生还是扁而平,她已是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平时打扮的也很“社会”(这是我那个头像电灯泡脸像柏树皮的数学老师说的)。烫了头穿了高跟鞋,走起路总是把本来就很高的胸部挺的更高,就像个“妖精”(这是我的物理老师说的,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处女,像麻袋上放了个西瓜,滚起来比跑起来快)。周红花在天不太热的时候就开始穿低胸,甚至在冬天,把洁白的胸膛冻的粉红,无数的眼光往里钻,也包括我的眼光。她时常给老师难堪。一个刚从师院毕业的男生物老师,说到了“□□”一词,她便站起来问什么是□□,结果那个老师的脸憋的像生蛋的母鸡。周红花就是这样“猛”,就是这样一个人人皆知的烂鞋,一个全校有名的“大姐大”。
      在无数个夜晚,录像上女人裸体的形象就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青春骚动的躯体。我渴望女人的身体,我不知道我这个想法从什么时候开始,从第一次遗精还是从我看了第一本黄色手抄本。我得承认,自从我见了周红花之后,我就渴望她的身体,我也因此常常害怕,害怕自己犯罪,我不想进监狱!只有在无数个春梦里,我在周红花身上完成了我春天黎明般的梦想。而当我见到她时心里有作贼的感觉。我知道了什么叫胆怯,害怕和骚动,这一切的一切就像个巨大的泥潭将我吞噬。
      刘四季被我们称为“小喇叭”,他消息特别灵,而且嗓子特别大,他说这是遗传。因为他爸还有他爸的他爸都是喊号子的,他还说他祖上有个著名的吼大镜的,唱起《铡美案》里的包公“惊破云天”。他知道西街上所有的事,比如谁家今天把馒头做坏了,比如今天焦炭厂谁和谁为争一个茅坑干了一架,比如某个未婚女老师不是处女,再比如最近周红花和她妈又和哪个男人搞了……而那个家伙是个天生的小说家加演说家。说的时候肢体语言发挥的极好,手舞足蹈,脸部表情十分丰富,而且他还善于用排比,夸张,拟人等修辞手法来增强语言的气势,很有煽动性。据他说他曾经使一个出家三十年的和尚在十分钟改变了人生观,娶了一个寡妇“步入尘世”了。我现在清楚的记得他讲他舅舅的传奇经历,在我后来接触了文学才知道那家伙在讲的过程中用了模糊处理错位意识流考据式笔记体等先进的小说技术,而他那时没接触过任何文学书刊,如果黄色小说算做文学的话他读的倒不少。所以我说他是个天生的小说家。我班主任曾骂他的嘴就是个粪池子,什么进去都变味。
      这天他一进教室就说他有爆炸性新闻,一帮人就围了过去,正如他说的他是我们“沙漠般生活中的一眼清泉”。他清了清嗓子说是关于周红花和人乱搞的事,大家对那个没兴趣。因为听到周红花和某个男人乱搞就像听到饭堂卖馒头一样平常。可他说周红花这次是和我们的化学老师张爱民搞在了一起,听众立刻进入亢奋状态,他就开始了他的天才演讲。
      听着听着我突然觉得很难过,很痛苦,这是从来都没有的。即便是老师把我在几十人面前羞辱,即便是我爸把我从饭桌上赶了下来也没有这么难过和痛苦过。在七八年后我把当时的感受告诉刘四季时,他呷了一口茶,吸了一口烟,然后凝视远方,说:“爱情的魔力。”刘四季当时讲的神采飞扬,听的人双目放光。我突然“像皮球一样弹了起来”(刘四季后来形容当时的我)扑向刘四季撕他的嘴,他揪住我的头发,我那时为了扮酷,头发比我妹妹的还长。我们就这样扭打在一起。周围的同学立刻给我们让出一块地方,让我们自由搏击,打架对他们来说带来的刺激远远大于听刘四季的演讲。
      最后打斗的结果是我的鼻血像山东的趵突泉,而刘四季的一颗门牙当场牺牲。直到打完刘四季的脸上满是疑问的神色——我为什么要和他打架。他无法理解他说周红花和我有个屁关系。其实,我当时和他一样不知道跟别人打架是为了个屁。
      学校对我两个的处理是严重警告并要每人写一万五千字的检讨书。我是掏了两包香烟让别人写的,刘四季是自己写的。校长看了刘四季的检讨书大为惊讶:我们学校还有如此人才!校长是师大中文系毕业的,笔底下有两下子,来到十三中是临危受命。刘四季的一万五千字写的像个短篇小说,把他的小说天赋发挥的淋漓尽致。校长当时预言,此生努力,定成为明日文坛一颗亮星。后来十三中解散的时校长把刘四季带走了,刘四季后来考了一所大学的中文系,现在是一个不错的小说家。我在多年后同他说起周红花他说他对不起她,他因祸得福,她却因他的一张臭嘴“香销玉陨”了。所以他给自己的儿子起名刘红花,儿子已经六岁了,对这个女性化十足且很俗气的名字大为不满,他骗儿子说儿子生在红花丛中,所以叫红花,儿子反驳:那你说你是生在厕所的,你为什么不叫刘厕所?
      我是无法相信周红花和我化学老师上床的。张爱民比榔头高不了多少,头顶象征性地长了几根头发,经常滑稽的梳成中分。而且他是那种见了谁都装孙子的人。他老婆是屠宰场的“骨干力量”,杀起猪像剥鸡蛋。身上的板油有两寸厚,一走路身上的肉“堆起千堆‘肉浪’”,分两个张爱民都没问题。据“小喇叭”讲,张爱民的老婆嫌张爱民不耐用,就和屠宰场几个和她马力匹配的“骨干力量”鬼混,而张爱民则“默默无闻”地当着乌龟,响屁都不敢放一个。张爱民经常被老婆半夜抓起来操练,他脸上永远有新鲜的抓伤,就像一面失败的旗帜。我们曾经亲眼看到张爱民的老婆把张爱民像提一棵白菜一样从水房提回了宿舍,门也不关,里面接着就传出张爱民那细长的娘娘腔哭声。可事实就是事实,因为周红花亲口告诉我她和张爱民上过床,她还告诉了我无法想象到事:她要嫁给张爱民!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周红花在我和刘四季打架之后找过我两回。第一回是在打了架的星期六。我没回家,这不光是脸上有刘四季抓的伤痕,更重要的是我受不了我爸我妈请来姑妈舅舅叔叔伯伯给我上政治课,婆婆妈妈唧唧歪歪罗罗嗦嗦东拉西扯,把踩死一只蚂蚁能和世界大战联系起来,足以使一个正常人进精神病院。我身上也没有钱了,饿了一整天,睡在床上像一条死蛇。饥饿还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我饿的头“嗡嗡”直响,实在扛不住我就去喝凉水,结果把肚子喝的像一个吹胀的气球,但还是饿,肚子还真不好骗。我突然想到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柜子里放了一个馒头,我便高兴得像我家生了双胞胎的母羊,便拿出来沾着凉水津津有味的吃起来。周红花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我们学校的宿舍管理很严,男女生不得互窜宿舍,怕发生“意外”。但不知周红花用什么妖招进来的。我问她是怎么进来的,她诡秘得一笑算是回答。她看着我那副惨样,半带怜悯半带调侃的说:“哟,忆苦思甜呢?看把你可怜的。”说着便从包里掏出一些吃的,我隔着袋子就闻到了那股兔肉香,肚子命令我去接但被大脑挡住了。她说真不吃?我说不饿。她说那你还啃发霉的干馒头,我说我在锻炼我的牙齿和胃,你管不着。她说看在你为我打架的份上我来犒劳你,吃吧。我勃然大怒,我说谁为你打架了,我是看刘四季不顺眼。她说好好好,就算和我没有关系,我算什么东西啊?你有种还不行吗?吃吧。她有点底声下气地说。她那天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我甚至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烂鞋周红花,那个当着物理老师的面骂她是老处女的周红花。
      “听说你和刘四季打的蛮凶啊,咯咯!”她笑着说。我没理她继续吃着干馒头沾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我都觉得我很傻,咋就迷上张爱民那么个人?可我就是迷上了他。”她继续说,我继续吃。“我要谁管呀!都是些什么东西啊!”她突然愤愤地说,说完却笑了。她说了很多,我没好好听,我的思绪已经飞到吃兔肉的美好遐想中去了,时不时地瞟一眼她脖子上的蝴蝶。我现在很后悔,她当时一定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我后来甚至想,如果当时我认真地听她讲话的话,后来的事也许就不会发生。
      她走的时候从一个极精致的钱包掏出一张十元的票子放到我面前。我说我不要,我有钱。她笑了一下,眼理有点暗淡,说这不是我和人上床得来的钱,是我养的长毛兔剪了兔毛卖的钱,干净着呢!你就别硬撑了,死要面子活受罪!转身就走了,拉门的时候超我笑了一下,很纯净的笑,我感到很舒坦。我又一次看到了她脖子上那只银白色的蝴蝶。那天她穿着洁白的羽绒服,很洁白的那种。
      张爱民的老婆在得知张爱民和周红花的事后来了个大闹校园,张爱民被她打的睡在医院里直哼哼。经常说书生碰上当兵的有理说不清,可这次是书生碰上杀猪的有理说不清:校长被她闹的狠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她闹的最后一站是我们班,对象当然是周红花。她进来把正在讲课的物理老师一下子就拨倒在地上,我那肥胖的物理老师就像个皮球一样在地上蹦蹦跳跳的,嘴理喊着“侵犯人权”“我要用法律保护自己”,张爱民的老婆照准我的物理老师来了一个下劈,她至始至终再也没发出过声音。
      张爱民的老婆和周红花扭打在了一起,就像两只发狂的母兽。突然张爱民的老婆杀猪般大喊“我的□□”。原来始周红花把圆规扎进了张爱民老婆的□□。最后校警来了才把她们拉开了。张爱民的老婆被两个年轻有力的校警架走了,她那和一般人腰一样粗的肥腿在空中乱蹬,嘴理一会骂周红花,一会大喊“我的□□”。周红花的头发被抓乱了,脖子上的蝴蝶也被抓破了,流着殷红的血。她什么也没说,整了整衣服拢了拢头发就走了。
      后来的事越闹越大。周红花她妈领了一大帮人,有流氓,有卖肉的,有每个厂的工人。她要抄张爱民的家,要去学校,要告张爱民。张爱民的老婆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带的人虽不多但都是和她身板一样的屠宰场的“骨干力量”,每人手里还拿着杀猪刀。校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精彩演说屁都没顶。最后是派出所的民警赶来才把双方分开。但事情肯定没完。
      我希望在人群种找到周红花,可是没有找见。
      这天晚上,她托人把我叫到了学校附近的便民旅舍,216房间。  乳白色的灯光使她看上去很苍白。地上放着啤酒。她边喝酒边说给我听,她问我要不要酒,我说不要。我只是静静地听她说着。
      她说,我恨我妈。要么就改嫁,要么就规规矩矩做寡妇却整天偷男人。守着什么做兔的破秘方不放。她是个不要脸的女人!她勾引的男人在我十四岁时把我睡了,我哭着给她说,她却无耻地笑着说时女人都有这么一天,迟早的事。提起这件事,我恨不得把她剁了!真不要脸!
      她喝了一冰冷的啤酒,酒里面混着她的眼泪。我看到她很可怜,我也隐隐作疼。我为自己关于她的种种下流的想法感到可耻,感到后悔不已。我真想抽自己一个耳光。
      她喝着啤酒,继续说着。她说从那以后别人都说她是烂鞋了。可我真的没和别的男人上床,除了我妈勾引的那个男人。人的舌头有毒呢!最后一想,烂鞋就烂鞋吧,就做起真的烂鞋。我和男人上床,我让他们舔我的脚,喝我的尿,舔我的鼻涕。他们象一个个公狗照做了,他们都想我的身子。“咯——”她打了一个长长的嗝。我看到她那婆娑的泪眼,心里的疼加剧了。那些无数的泪珠在灯光的折射下成了一个个美丽的珍珠。“张爱民就他妈一个彻底的软蛋!”她狠狠地骂道。她说,张爱民在床上给我说他要娶我。当我今天去找他时他比孙子还孙子,他说我太小,才十八,不能和我结婚。我说你和我上床的时候咋不说我小。“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她眉毛向上一扬问我。她说我不知道咋就迷上了张爱民那个熊包。我觉得张爱民很可怜,我想找个人好好过日子。我闻不了兔子肉味,我受不了我妈。书有什么好念的。嘿嘿!就让张爱民的那个肥婆慢慢折磨他去吧!我自由了,我什么都不后悔,我没有什么牵挂的,真的。我说你别喝了,她说我没事,你别打茬,你听我说。她说你有种,我会记着你的。我知道你是想护我才和刘四季打的架。我能从你的眼里看出你的意思,你不像别的男的只想占我的身子,你为我打架,我会记着的,到死都会记着的!你别在十三中呆了,另找个学校好好念书吧。我是真的完了,没有什么药能治我的病。
      当我多年以后把听到的话给一位学心理的朋友说时,他说我是个猪脑子。他说你难道就没有从听说的话中嗅到死亡气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怎么能说出那些话呢?他说一个人死的时候就成了诗人和哲人,每个人在死亡之前都会非常清醒和成熟。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否完全正确,但这个标准用到周红花身上完全正确她那天说了我当时觉得费解但很有道理的话。比如她说人带着迷茫来到世界,死的时候又带着更多的迷茫离开世界;比如她说人的舌头上有毒呢;比如她说你命里是九升你就吃不可一斗……她后来吐了,吐得一塌糊涂。我去扶她被她推开了。她说我好着呢,只是头有点晕。她漱了口之后又用凉水洗了脸,并在梳妆台前做了简单的整理,然后对我说:“你往后退,靠着门。”我照做了,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脱,就像剥一个精致的桔子。最后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的周红花。她的身体完美无比,在柔和的灯光中熠熠生辉,像维纳斯。我只觉得自己全身发热,腹部像有个鸟蛋在滚动着,曾在梦里出现无数次的裸体现在就在我的跟前。我快要爆炸了!她说我知道你现在想干什么,但我不能害了你,你不能碰我,你一碰你就脏了,你也就彻底完蛋了。你一定想看我的身体吧?你就看吧,好好看,看了之后就好好做人吧。
      后来她穿好衣服给我说你回去吧。我看到的是一双美丽、妖艳和无助的眼睛。我说你和你脖子上的蝴蝶一样漂亮。她含着泪笑了一下。
      第二天中午下了第二节课学校沸腾了。周红花她妈和张爱民的老婆各自带着昨天的人马再次在校园中对峙,双方都血红了眼,校警拿了警棍站在中间艰难的挡着,学生围成了一圈,任校长怎么骂都不回去上课,教师趁劝学生的机会也站在周围。周红花她妈和张爱民的老婆俨然两个将军。没多久派出所的警察来了,开了警车,还拿了手铐,有两个警察腰理别着枪。
      可双方仍然对峙着,派出所的所长气的直骂娘,他说双方如果害不回去的话他就给上边打电话请示,他开枪呀。说着朝装有电话的办公室走去。就在这时随着一个任尖叫声,所有的人把头转向了办公楼,全校最高的楼——九层。只见周红花坐在楼顶的边沿上,双腿很大方的掉在空中。那天的阳光虽然很好,但是毕竟时阴历十月,可她穿着雪白的裙子,正如我第一次见到的那样的裙子,雪白雪白,没有一点杂色。她把书、作业本一页一页地撕,然后扔向空中。于是,所有的纸片像无数的白蝴蝶一样在空中漫天飞舞。派出所的所长拿小喇叭几乎用了哀求的口气让她下来,可她理都不理,专心地撕着她的纸片。我想喊,我想阻止她,但是我不知道喊什么,所以我到底没喊出来。后来我想,即使我喊了什么也不顶,周围的吵杂声那么大,会把我的声音吞没了,就想一只巨兽吞没一粒葡萄那样吞没了。
      撕完纸片后,周红花站了起来,她凝望了远方的河远方的水,但她没理楼下的人。她脸上没有表情的表情让所有的人不寒而栗。她理了理被风吹散的头发,拉展了压皱的裙子,像美丽的丹顶鹤梳理自己的羽毛,像一个登台的演员做最后的调整。所有的人霎时安静了,学校隔壁的机械厂也安静了,天上的鸟也安静了,大地也安静了,一切似乎回到了混沌的当初。周红花的母亲突然尖叫了一声,她这一声并没有阻止了周红花,而是像发布命令的哨声一样。她叫声一结束,周红花便从楼上跃了下来,轻轻的一跃。她到底飞下来了,她妈汹涌的泪水没有挡住,所有人的惊恐没有挡住,我心里的呼喊没有挡住。没有什么能挡住。
      一只洁白美丽的蝴蝶,一只令我终生难忘的蝴蝶就这样飘向了大地,完成了她永恒的也是最后一次飞翔,让我和一只白蝴蝶永恒的连在了一起;让所有的观众目瞪口呆,神情恍惚,无地自容。
      不知时谁把这件事情捅到了上边,上边对这件事进行了严厉惩办:学校解散了,教师全调走了,刘四季被校长带走了,他说他要把他培养成作家。张爱民被开除了工职,他老婆由屠宰场的“骨干力量”变成了翻猪肠子的临时工,就连办公楼上看楼的老头也被罚了款,因为他不识字就让他做了口头检讨,理由是他玩忽职守:怎么能让周红花上了楼顶?
      学校解散到时候我被分到了十中,我爸说那是一所很好的学校。我在那里突然变成了一架学习机器,所有的人都说我变好了。变好变坏我不知道,我只想找个事做。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空虚,我只有在学习中取得宁静。我高考第一年没考上,第二年考到了西南的一所大学。因为我听说那里的蝴蝶很多。这话不假,到了那里我发现确实有很多美丽斑斓的蝴蝶。一位当地的同学自豪地告诉我,这座城是全国著名的蝴蝶城。可我到底没见到白蝴蝶,那种我在家乡经常见到的白蝴蝶。
      直到大学毕业我都没去过西街。去年我去了一趟扩建后的西街。在我见到了张爱民和他老婆,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在街道慢慢地走着。昔日那爿和女主人一样著名的兔肉馆已不知去向,后来才知道女主人把那个破秘方和自己一并给了一个四川的厨子,一块走了。焦炭厂那高高的烟囱被扳倒了,车床厂也倒闭了,因为新来的县长要发展绿色经济,而那些企业污染太大。西街的人和物全不认识我,就像我不认识他们一样。
      在西街尽头的小广场上,我见到了一个算命的。只要你给他五元钱说出一个人的生日就可以在一个纸箱子里抽出一只纸蝴蝶,你再给他五元钱,他就给你说出代表这个人命运的蝴蝶的命运。一位老头告诉我这很准,也许吧,周围有很多人。
      我记得周红花的生日,我曾经偷偷地看了她的学籍。我告诉了那个算命的周红花的生日,他便让我在纸箱子抽了一只蝴蝶,我抽出一看,是只白蝴蝶。算命的手很巧,做得很精致,纸质也很白。他说兄弟,你再给我五元钱我就告诉你这只白蝴蝶的命运,你是这几天第一个抽到白蝴蝶的人。我说不了,我揣着那只白蝴蝶离开了西街。
      我还会再来西街吗?大约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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