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

　　冀北的小巷道，一边是有了年头的低矮院墙，一边种着密密麻麻的花椒。
　　一个小孩儿在花椒树下用木棍翻找着什么，时而伸手在土里刨一刨，再用小手抹抹脸上的汗。清瘦的少年远远看着小孩儿黑如锅底儿的脸，无奈叹气。
　　“阿朗，过来。”
　　小孩儿听见唤他，应了一声“就要找着小刺猬了。”
　　“过来。”
　　小孩儿扁扁嘴巴，还是乖乖挪了过来。少年一把逮住，箍在怀里习惯性的掏出手帕子给他擦脸。小孩儿侧过脸左躲右躲，终于寻了个空子跑开。新近下过雨，石板上爬着许多小小的蜗牛，小孩儿于是追着蜗牛一个个踩过去，听到壳啪嗒啪嗒碎掉的清脆声音，转过头对着少年咯咯的笑。
　　少年无奈的望天。
　　“硕哥哥，陪我玩儿嘛。”小孩儿噘着嘴巴叫他。
　　“我看着你就好，不要玩儿泥巴。”被唤做硕的少年训他。
　　小孩扁扁嘴巴，继续蹂躏可怜的小蜗牛，竟是跑的越来越远了。温硕看着他越来越模糊的身影，勉强斜靠在墙上，刺痛的感觉又来了，仿佛有针在他脑袋里恣意游走，发作过多少次了呢，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不识愁滋味的小家伙，也不知自己养了他，是帮他还是害他，当日只是不想走的太寂寞，如今怕是又要让他尝一次被抛弃的滋味。
　　温硕闭着眼靠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闻到了焦糊的味道。他睁开眼，见玄朗拿着一个烤的漆黑的东西，正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
　　“这是什么？”
　　“烤知了，你闻，好香的。”
　　温硕看着他手里小小的一团看不清形状的东西，勉强笑道“香的很，你收着罢。”
　　“我留给你的，柳叔说只有翅膀下面能吃，你等着我找给你。”
　　温硕看着他翻来覆去摆弄那团黑糊糊的东西，终于择出一小块淡粉色的嫩肉，和着黑色的不知是泥巴还是糊掉的翅膀，小心翼翼的送到他嘴边。
　　温硕不禁皱了皱眉。
　　见温硕不张嘴，小孩儿焦急道“吃嘛，很香的。”说着用衣服下摆仔仔细细擦了擦自己的手，又递了过去。
　　温硕对着小孩儿黑亮黑亮的瞳仁，终于闭上眼乖乖张开了嘴巴，那肉吃起来有些涩，有些焦，还有些咯牙，可是真的，香的很。

　　那以后温硕因为陪他出门又盗了汗吹了风，躺在塌上浑身酸软，好些日子都昏昏沉沉，小孩儿呜呜咽咽的声音似乎随风渐近又渐远，仿佛来自另一个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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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玄朗怔怔的看着塌了半边院墙的老宅，一连几天向乡邻四舍打听温硕的下落，只是半分消息都无。
　　老胡同早就破败不堪，纵然他多想从中找到他或是温硕留下的痕迹，对着残墙败瓦也是无可奈何。
　　坐在墙根底下，玄朗无比后悔自己年幼时听了他的话随柳叔下了江南，其实初衷不过是想去看看他口中温雅的小桥流水，画桥烟柳。如今过去十年，物非人亦非，又去和谁说那些莺莺燕燕，那些雕梁画栋。

　　回来前柳叔执意劝他，说温硕的病就算治好了也会变得呆呆傻傻，玄朗执拗的不肯信，如今他更怕的是温硕早已到了无法医治的地步。
　　玄朗孤魂野鬼般游荡在街上，忽然有人拉住了他的手，那双手很小很咯人却也很暖，玄朗僵住不敢回头看。倒是身后的人开了口，咿咿呀呀不知说的什么，玄朗深吸口气，转头看到了坐在地上的傻子。

　　傻子瞪大着眼，指指斜对角的包子铺，又指指自己的肚子。
　　玄朗有些无可奈何，想挣开他的手，可是傻子执着的很，扁着嘴巴像是要哭出来。
　　玄朗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样拉着我，我怎么给你买包子？”
　　傻子闻言，放开他的手规规矩矩坐好，还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块儿破布，仔仔细细擦了手，一副我准备好了，可以开饭了的样子。
　　玄朗哭笑不得的买了五个包子给他。

　　傻子吃的很慢，很斯文。
　　吃完了，剩下三个认认真真藏在自己怀里，仍是拿出那破布擦了手，末了把那破布叠好，也收进了怀里。

　　玄朗看着他，眼眶越来越红。
　　傻子抬头看他，忙掏出刚刚放好的破布要给他擦脸，玄朗握住了他的手，指指他身边，“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傻子愣愣的点了头。

　　天黑的时候，玄朗又去买了包子给他，这次换的是牛肉馅儿的，为着他自己隐隐希冀的理由。

　　傻子吃了一个就不肯再吃，收进怀里碰也不给玄朗碰，玄朗只好跟傻子抢中午剩下的包子，心里却很是开心，他是真的喜欢的。
　　傻子似乎认可了他，黑了天以后便拉着他到了破庙，庙里已经躺了人，抬头看他们一眼便翻了身继续睡了。傻子拉他到了一个角落，玄朗看到那儿整整齐齐铺了些干草还有几块破布，知道这便是傻子的家了。

　　傻子欢欢喜喜拿了碎搪瓷片出去，不久回来把搪瓷片捧给他，清清浅浅的小溪水，就在庙门口不远的地方，玄朗接过喝了几口，有些微的清甜味儿。
　　然后玄朗看到傻子把他怀里的那块儿破布挂在了碎裂的桌角上，布还滴着水，显然是刚刚洗过的。
　　傻子给他留了位置，躺下了。
　　玄朗坐在他身边看他。傻子的手很白，脸却脏的要命，玄朗苦笑着想，若是他能看见自己的脸，怕是要与自己怄气的。
　　傻子很快便睡着了，玄朗轻轻起身细致的为他拭了脸，熟悉的眉眼，玄朗痴痴的想着这张脸露出的或宠溺或嫌弃，或无奈或生气的神情，那是完完全全因为他，彻彻底底属于他的久远温情。
　　傻子怀里鼓鼓囊囊的，是视若珍宝的牛肉馅儿包子。玄朗小心翼翼把包子拿了出来，自己把头缩在他脖颈间，呼吸间仍留有熟悉的淡淡草药香，遥远的故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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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朗和傻子在破庙里住了几日，便把傻子带回了两人过去住过的小院儿，傻子似乎很欢喜。
　　请了人来翻了翻新，终于勉强能住下人，只是玄朗的银子也所剩无几了。
　　于是只好出门寻了分差事，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傻子不要出门，还做好了饭菜给他。傻子很乖，玄朗出门后他会老老实实吃东西，还能慢慢腾腾的打扫房间，整理衣物。

　　半月之后的一天，玄朗回来，傻子却不在。东西都规规整整丝毫不乱，傻子是自己出的门。
　　心里慌乱的要命，差点要把所有街坊邻居都揪出来盘问一遍。
　　方玄朗这厢对着人嘶吼，吼完见那厮竟然欢欢喜喜的回来了。
　　手揣在怀里，好奇的看着他揪着别人的衣领。玄朗尴尬的要命，忙松了手给人陪不是。那人大骂着走了。
　　玄朗蔫蔫的拉了傻子回家，心里有些窝火，不想理他。
　　谁知傻子竟拍拍他的肩，说了一句“混账东西。”
　　这是傻子吐字清晰的第一句话，也是刚刚那人反复骂他的一句，玄朗有些无可奈何，拉住他手，指指自己，“不是混账东西，是玄朗。”
　　傻子依旧坚持，“混账东西。”
　　说完还乐滋滋的从怀里掏出一团黑糊糊的小东西，“香香。”又指指他“混账东西。”这意思，便是送给他了。
　　玄朗接过，是一只烤知了，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傻子见他放在手里不动，也不吃，夺过来仔仔细细找那翅膀下的嫩肉，很小的一块儿，不及指甲盖儿大，可傻子挑的很干净，送到他嘴边“香香。”
　　玄朗吃了，对着傻子笑“香香。”拼命挤出笑模样来，眼泪却是怎么也止不住，肩膀抽动的厉害，他终于抱住傻子放声大哭。
　　“你还...记..得我..对不对...，我不...该..离开你..的...，硕哥哥...”最后一声几乎淹没在喉咙口的亲昵的呼唤竟然让傻子浑身都僵了一下，玄朗放开他，看到傻子睁大着眼，眼里盈满着泪。

　　玄朗替他擦了，把他抱在怀里，笑道“这是在怨我么。”
　　傻子在他怀里挣扎，边挣扎边喊“混账东西。”玄朗拍着他的背，“我是混账，我是混账...”
　　傻子突然不喊了，似乎心满意足，窝在他怀里竟然睡着了。
　　玄朗哭笑不得的放下他，替他盖好被子，然后躺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睡脸。傻子睡了一会儿嘴里开始咿咿呀呀的讲梦话，玄朗听了许久，傻子的咿咿呀呀里，全是同一个词“阿朗。”
　　玄朗抱紧了他，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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