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恩

作者:秋霂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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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景和五年,徐景帝遣穆征大将军北上攻伐沙捷。
      穆将军势如破竹,历经三年,北部大漠首次被并入徐国。
      一时,穆将军的名讳震慑四方。
      百年之前,穆家本是江湖门派,凭着一套绝世功法横走四方。自穆征祖父一辈始为徐国效命,此后,原本就壮大的穆家更是如有神助,平步青云。
      发展至今,穆家之主手握百万重兵,将军之府堂皇富丽,其威名直逼皇宫。
      穆将军穆征的独子,承蒙这一切祖辈功德的年轻将军穆云扬,则羡煞众多往日目中无人的京城权贵。
      然,这个穆云扬,此时正盯着黑暗中摇曳的烛影、演绎着波谲云诡的内心戏的年轻穆将军,似乎不如旁人羡妒那般快活。
      事起于黄昏酉时,权贵们的觥筹交错之间——
      “云扬兄,所谓忠言逆耳。在下之言句句属实,云扬兄万不可付之笑谈!”一名青衣书生举杯半掩住脸,压着低沉的嗓音摇头道,“穆将军此番出尽风头,虽声名显赫,亦当有所思量。”
      穆云扬吊儿郎当地靠在窗边,痞气地挑眉,示意对方继续。
      “以在下之见,穆将军此番邀功之举,实属鲁莽至极!”青衣书生得到允诺,便毫不留情地评判道,“家父尝有一言。朝中或有假借进谏之名者,欲以此启禀圣上削夺穆将军手中兵权。云扬兄近来切须劝告穆将军,莫要冲动妄为!”
      青衣书生说得头头是道,孰料那听者却不买账。
      那头穆云扬灌了一碗酒,末了还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抬头,摆摆手置若罔闻:“我还道是什么事。多谢李兄忠告。不过,我们穆家身正不怕影子斜,可没把那些人当一回事儿呢。”
      那李姓书生无奈地摇头,欲言又止:“谣言不止,势必三人成虎……云扬兄可莫要怪罪在下多管闲事。”
      “李兄看我如此不知好歹吗?你这可不就是杞人忧天嘛。李兄若是有这闲心,该多想想……”穆云扬嚼了几口含在嘴里的酒菜,囫囵咽下,扬声大呼,“听说李兄已两度落榜。你家那位李太傅可是发话了,若今年再落榜,就将你派去兵部锻炼身手。到时可别落到我手里才好!”
      劝告无果的李姓书生,眼睁睁地看着邻座者幸灾乐祸的哄笑。虽心中有再多无奈,却不再多言。
      穆云扬偷偷转过身,用手抹了一把嘴油,又往空碗里注满黄酒。
      从楼的楼阁看向窗外,仿佛市井喧哗都置之身外,穆云扬清醒了些许。
      街市逐渐被青灰色的水墨覆盖。
      远处,轻舟点着昏黄的灯火,善琴者抚弦歌《乐府》,断断续续的琵琶曲和着流水东去。近处,街坊的烟火繁华,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有着如出一辙的醉生梦死的神情。
      穆云扬揉了揉那酸涩的眼角,放下酒碗,顿然觉得口干舌燥。
      方才他的那番话可不只是为了糊弄那个李太傅的儿子,倒是真的不操心。
      一来,他自幼跟随着那个大将军父亲穆征学武征战,少说也有十年,却没有看出后者有什么谋逆的野心。
      二来,徐国虽无外患,皇上那边尚且需要穆家那早已隐藏在暗处的江湖势力平定内忧,纵使他对穆家多有忌惮,却不致赶尽杀绝。
      至于李书生所说的三人成虎的道理他也懂,可穆家也不是好打发的。再者,当今圣上好歹是先皇册立的储君,治国有道,断不可能如此偏听偏信。
      所谓形势能算,人心难猜。
      长着一颗颇为聪慧的脑袋,却偏生带着打自娘胎的耿直,穆云扬着实玩不转所谓的权势之争,还以为自己的悠闲日子长得很。
      没心没肺地收获无数歌女的投怀,打着慵懒的饱嗝,扶着微醺的脑袋,踩着清冷的月色,穆云扬直至夜半而归。
      却不想,将军邸府门口为父亲传讯的管事,正恭恭敬敬地守着他的归来。
      穆云扬莫名地心悸——仿佛沉醉已久的美梦要醒了。
      自古,夜半秉烛是阴谋的温床。
      “爹,你是说,你、你要……”穆云扬看着面容熟悉却面目全非的父亲,颤动着喉结,没敢把那离经叛道的两个字说出口。
      “哼,这你就怂了,还怎么跟你爹我平定江山啊?”穆征搓着粗糙的下巴,“还是说,你觉得我大逆不道?”
      穆征撇了撇嘴,面色颇为不屑:“可别忘了,我们穆家本来就是随性洒脱的江湖中人!要不是被那狗皇帝抓着把柄,穆家怎么会是朝廷的走狗。”
      “可是,在其位谋其事。穆家早在曾祖父一辈就发誓为皇帝效命,这百年来也承受朝廷的恩惠。穆家人在朝廷各司其职,互惠互利,还有何不满?爹你怎么非要、非要如此破釜沉舟……”穆云扬低着头,狠狠地捏了把拳头。
      “你当你爹我不想过快活日子了?哼,徐彻那狗皇帝,北边的沙捷国一灭就惦记上老爷我手里的兵!”他那阴邪的笑声与他忠厚的相貌格格不入,“他不是怕我谋反吗,我就越要反!本将军就是要叫天下人知道,我们穆家可不是任人欺压的。”
      穆云扬两指搓着书案上的卷册,心不在焉:“这兵权本便是为朝廷所属,皇上既然要收回兵权,给他也罢……那些从不属于穆家之物,爹你为何非要跟皇上争呢?”
      倏地,乘着晚风飞进的虫蛾,绕着书案上的灯柱转了两圈,倏地扑进油火里。小虫子的翅膀迅速地焚烧,霹雳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无比警醒。
      飞蛾扑火!
      突如其来的蛾子仿佛是为了重复穆云扬所言,眨眼间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穆云扬尴尬地抬头。
      “呵!”穆征捏着鼻梁呵责道,“我穆征的儿子怎么就是这么个怂货呢!这天下可没规定是谁的东西,成王败寇而已。你爹我要是没本事,死了也不可惜。要是有本事,这天下可就是我们穆家的东西!”
      “但谋权之事,爹你却要一意孤行?!”穆云扬咬牙切齿,脸色晦暗不明,“若是真正谋划起……之事,必将牵连那些远在江湖的穆家子弟。他们世代效忠于穆家,爹你如何能为此连累穆家上下千万同门师兄……”
      “这么大的事儿,自然少不了要跟穆家的兄弟们定夺。你师兄他们知道得可比你早多了。”穆征颇为自得地扬了扬脸。
      “自家儿子的性格我自己知道。你这人就是忒耿直了,玩儿不会我们这些权利牟策。”穆征摆了摆手,“你师兄他们体谅你,早就帮你把事情都给打点好了才让我告诉你,免得又被你唠叨。”
      穆云扬脸色憋得铁青,心里有种不妙的猜测,“爹,你们究竟是何时开始谋划此番……事宜的?”
      沙捷国一举三年,战事频繁,而凯旋也不过月余。手下兵马如今且未喘足气,身为统帅的穆征按理说也无暇谋划他事。
      别说穆征是战后方始谋划反叛之事,即便是在沙捷国战时,也不可能完成这番举动。
      此事远早于出征之前便已谋划完备!
      “出征前就打点好了。”挽起粗壮的胳膊,穆征露出斑驳刀疤的手腕,“我们穆家上下谋划了整整五年,保证万无一失。”
      无需多言!
      长叹一声,事到如今穆云扬总算是看清了,他这将军父亲此番是谓有备而来。
      先前所说,穆家因皇帝的兔死狗烹不义之举,迫不得已揭竿而起,不过是说给世人的借口罢。
      穆家谋划长达五年、只蛰伏便是三年。阻止谋逆,穆云扬却已然无能为力。
      既是处心积虑地隐瞒了三年,索性一直瞒着,待到江山改姓方才告之也罢。穆云扬丝毫不希望知晓自己的父亲、师兄弟竟然一直都觊觎着那独尊的皇位。
      “爹,此行一出便不可败北。”穆云扬闭起眼妥协道,“若是不慎必将满门遭灭,爹你可要三思。”
      “嗨,我穆征可不打没把握的仗呢!”自以为说服了他,穆征拍着胸膛大喝。
      穆征伸出手指头向他比了一个数字:“那五年间我们穆家在江湖里头收兵买将,这个数儿啊,可比狗皇帝手里的都要多。还有,你师叔们也算翘首以盼多时了……”
      坐如针毡,任由背脊僵硬,穆云扬未能再听进一字。
      虽说自幼跟随在父亲左右接受教训,却皆是纸上谈兵,穆云扬倒从未真正在前线战斗,也从未真正身陷险境。
      父亲谋划多年的“好消息”宛若晴天霹雳,将其推进前所未有的险境。穆云扬无能为力表现得与有荣焉,唯惶惶终日。
      多年来习惯安稳度日,一朝被打击得措手不及,穆云扬夜夜辗转反侧。平日里按部就班,梦中却是另一番宛若地狱的场面。
      夤夜昏睡中,他时时咆哮着从三更的温席里翻身而起,恍惚间还能看见梦里被恶意构造的光景——将军府邸遍布屠戮与哀嚎,定罪的利刃直指手无寸铁的同门手足……
      梦醒多时,那实质一般濒死的恐惧依旧无法散去,在翻滚的血肉里叫嚷。
      然而,日夜煎熬穆云扬却未想到,亲眼目睹噩梦之时早已蛰伏暗处伺机而现。

      “呜……泽云,本殿下究竟要去哪里?为何还没到?”这是一个小孩稚嫩却忍耐着苦累的声音。
      “请坚持,小殿下。待天黑,休息。”泽云不善言辞,安抚着小孩的举止却甚为细致周到。
      集市中央车水马龙,几乎无人会留意拥挤街坊间打扮普通的两人。
      高壮的男人全身被低廉的粗麻布裹着,仅露出两双浅灰色的瞳仁,叫人无法辨清他的容貌。
      他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的小孩被同样的粗麻布遮掩得严实,乖巧地蜷缩在男人的臂弯,只露出汗渍的嫩手,紧紧地拽着男人的衣襟。
      间或小孩疲惫难耐时,不禁小声吟啼。男人不懂多言,亦会耐心安抚。
      午时日照愈演愈烈,小殿下被暑气蒸得一阵晕,思绪也被晒得一塌糊涂。
      他犹记多日前,自己与母后皆身居于清冷肃穆的皇宫。跟随左右的玩伴或从属屈指可数,硕大的楼宇不曾有往来,数年如一日般的凄凉萧瑟。
      幸而,母后也因此更有余裕伴其言文论字。虽无钟鸣鼎食、琳琅环佩,衣食住行自当皆无所短。
      小殿下自觉,比起那些史书中描述的、在宫墙之外承受天灾与饥荒的涂炭生灵,他这琴棋书画的日子却是奢侈,只是……
      所有人都认为他过得惨淡。
      “母后无能,当年轻信巧言一意孤行。如今物是人非,母后便当是上天的惩罚。却是连累了你,陪着母后吃苦,甚至被宫中太监随意欺压……”母后以泪洗面。
      “哼,宵小鼠辈,找死!”泽云更是难得有愠色。
      风雅的时日并非一成不变,变故突如其来。一朝母后无端病逝,泽云当机立断收拾细软,抱起自己跃身翻过无数青瓦红墙。
      从此之后,记忆里只有屋檐漏雨、刺客夜袭,连梦席子都是泽云在赶路时颠簸起伏的胸膛。
      直至他不慎被短剑刺中腹部,泽云亦流了满肩膀的血,他才恍惚明白。泽云他们所言的身处困境,并非书册记载的百姓那番捉襟见肘,而是像他与母后这样兵在其颈,随时都会命丧黄泉。
      小殿下年幼懵懂,却不似母后他们所想那般,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
      他艰难地听懂母后隐晦地埋怨那个被所有人畏惧地称作“陛下”的男人,亦偷听过母后他们议论中被描述为杀人如麻的凶煞魔鬼穆征父子二人。他习以为常地看着母后笑着目送宫女,漂亮的面孔却在转身的瞬间,因仇恨而变得狰狞——
      “徐国数百年基业,豪杰辈出,兵法造化甚于穆征者更是数不胜数。本宫多有不甘,却不得不承认,孤立于大漠中的沙捷国能苟活至此,是先前的徐国将领有唇亡齿寒之虑,对沙捷国手下留情了。”
      “沙捷亡,徐无外患,将军无用,兔死狗烹尔。”
      “正是。可穆征那个老奸贼且能不懂‘唇亡齿寒’一说?不过想倒打一把,伺机谋逆罢了。他毛遂自荐率兵攻打沙捷国,抑或是班师回朝出尽风头,都不过是实现野心的一步棋。届时,该轮到他被朝廷排挤,被那个皇帝视为眼中钉,最终被逼上梁山,顺理成章地谋反。”
      母后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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