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风流

作者:璀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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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年之叹


      日月同现于天,百兽齐奔于野,繁花悄然绽放,一切生灵被唤醒,大地仿佛被重新注入了新的活力。而天地,则像被一把巨斧瞬间劈开,日与夜分别占据了斧口两端,亘古未有的天象不可思议地出现在临渊大陆,奇异又和谐。
      半边黑夜,半边白昼。
      千年临渊,只为一叹。
      明明正是日中,甘城东侧的天空是朗朗白昼,西侧的天空却是繁星闪烁。日与夜的界限从未如此清晰,也从未如此轻易就能跨过。
      城中人忧忧惴惴地站在日与夜的分界线处,惶惶然不知何故,却不知外面的世界已然沸腾。
      荒原之上,有两人在夜色下追逐前进。前方一人,墨色长衫,身姿修长,他踏花而行,所经之处,花叶团簇,草木层叠,道路自动铺就;后方追逐的女子,身骑百兽之王,眉目粲然,风姿绰绰,她若御风而行,飞禽探路,走兽追随,比之身下坐骑,更加夺人眼球,像一道荒原上奔跑着的灼目的光。
      巍峨的高山如影子般迅速消失,宽阔的平原如流水般一跃即逝,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渐渐被他们抛在了身后。没有人停下,也没有人停止。
      忽然,狂暴的风卷地而起,吹起鼓噪的飞沙走石,渐渐模糊了天与地的界限,天之上,夜的漩涡开始吞噬一切。一瞬间,天地风云变色。刀锋般的金色闪电划破星河,以无与伦比地速度向大地袭来。
      前方男子微微一笑,淡然转身回头。随着他一挥手,四周花草植木仿若留恋不舍地从他身旁慢慢散去,他的脚下,重又变回了黑黝黝的荒原。他对周遭一切恍若未见,只遥遥望向骑在百兽之王上的那个纤瘦又倔强的身影,悠悠叹道:“若灼,你一路从甘城追至这人烟罕迹的荒原,难道还不够吗?”
      “不够!因为你还未曾答应我的要求!”女子的声音正如她的风姿一样,倔强而耿烈。
      “但是我却认为,已然够了。”男子轻轻浅浅道,神色没有丝毫改变。
      但骑在百兽之王上的女子却觉心中一颤,她知道,这种颤栗来源于她的内心,来源于她从小从族中耆老那里听来的那些骇人听闻的故事。
      “我从来不会为谁破例。你可知,你们族中有天分的女子不少,曾经,也的确有人如同你一般,不顾一切,只想跟随我?她们最后的结果是怎么样的?你想知道吗?”
      “我不想知道。她们是她们,我是我。我不会为了一个人,谦卑到丧失自我。”女子在心中暗道,绝对不会,无论他是谁!
      男子不以为意地摇头,朝她的方向走了几步,“她们每个人也都说过这样的话,但结局毫无意外,没有一个人能拯救自己。”
      “就比如你的太姑姑,墨族的第三百一十九代族长传人,她的故事,你应该从小就听过?”男子盯着她的双眸,继续道:“哦,不,你应该只知道她是你们一族的罪人,她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所以,被驱逐出族。其实,她最终的结局是,被我丢到了一个荒岛,终生都没有再回来。”
      “所以,你会怎么处置我?”女子仿佛丝毫不在意男子所说,平静地回应他的凝视。
      “你们一族因我而受益,因我而避世,因我而为另一族世代忌惮,所以,今天,我可以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男子仰望着天际翻滚的黑云,“撤掉秘术,恢复一切,自此固守这片荒原,再不得离开半步;或者让我现在立即结束你的生命。”
      男子的声音,冷,清,且无情,一如他的行事作风,从来不拖泥带水,也从来不手下留情。
      “若是我坚持一定要继续跟着你呢?”女子不屈地看向他。
      “那我也只能告诉你,你的坚持没有任何意义,也不会有任何结果。而且,你必须为今天的所作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男子神色淡然,说出的话却让女子的心越来越沉。
      女子愤而靠近他,“我不认为,我今天做错了什么!当年厉王与大图王本也不过是仰仗你之力,所以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直抵瀚瀚都。今天,我助真正的大瀚凤裔复国,我有什么错?”
      “厉王无心,亦无道,短短五年,已激发民怒,他们回归瀚都,是迟早的事,又何需你多此一举?”男子挥袖转身,再不看身后女子,“你今天的举动,已经违背了当日你们一族许下的诺言。我想,你们的族人从此不必再入世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你不准我们现于世前,当初为何要传授给我的族人?我们世代因你隐居,难道现在又要因你的话从此销声匿迹吗?我要挑战你!我要你收回刚才的话!”女子的吼声伴随着天际突然响起的雷声,在荒原回荡。
      “不自量力,胆大包天!”男子语音明明说得极浅极淡,语气里也丝毫未带轻蔑之意,仿佛这样的话合该从他这样的人口中说出,这样的话也只配从他口里说出来。
      “若不争,终生苟活于世,偏居一隅,那样的人生,我也不要!”
      荒原上的风愈加猛烈,女子的话却似比风更加具有冲击力,比雷更加振聋发聩。一袭暗红衣裳的女子终于向那个传说中只能望其项背的男子发出了自己的挑战!尽管,结局几乎已经注定!
      鲜有面部表情波动的男子难得挑了挑眉,“你确定吗?”
      女子斩钉截铁地答道:“是!”
      无形的风挟着迫人的气势再次袭向了荒原,猎猎狂风中,立于荒原之上的两人,却如磐石一般,安然未动。衣袂交接,衣袖鼓动,运力于心,以念驱之,天地间,在此刻,仿佛只剩下了那两个岿然的身影。一墨色,一暗红,霎时红嵌于黑,霎时却黑包裹红,一笔一挥,浓墨泼就,转瞬便挥散出了千变的色彩,万般的变化,如墨般浓厚,如血般瞩目。
      少时,墨色依然,暗红坠地。一切匆匆,仿佛眨眼之间,已成定局。
      “尽管我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但是,我不悔!”落地的瞬间,女子依旧不屈地道。
      “你不悔又如何,你和你的族人的命运,从刚才那刻起,已经注定了。”男子冷冷地宣告。
      “我不相信,世上有什么注定;我只知道,即便注定,有一天,也是可以改变的。”
      “是吗?”男子突然蹲下身来,盯着女子的眼睛道:“但在你有生之年,你不可能看到了。”
      “但我会怀着这个希望,一直等下去!”女子胸口的血越流越多,渐渐将她的衣裳由暗红染成了鲜红。
      男子眉梢动了动,墨色眸子泛起一丝微澜,“知道我为什么以‘诔’为名吗?我是一个本不该再存于世的人。昨日之日或明日之日,于我而言,没有任何区别,我只能这样一直活下去。那些不可追或是再也追不回来的日子,我不会再想起。”
      “这就是你摒弃一切,一人独行的理由吗?”女子神色有些怔然,她知道,她其实并不完全理解他。而她也知道,这世上,或许没有人能够真正了解他。
      男子站起身,“你可以这样认为。”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男子重又回转过身子,“你说。”
      女子手撑着地,慢慢站起身,“当年,你为什么要将这种秘术传给我的先祖?”
      男子有些苦恼地皱起眉,“为什么呢?或许只是不想另一族人太过狂妄吧。”
      “另外,”女子继续又问:“五年前,你为何要相助厉王灭大瀚?如果没有你,厉王改朝不可能成功。”
      男子想了想,道:“他在我面前,从来不掩饰任何的心绪,无论是权力还是欲望,所以,我便给了他一个机会。”
      竟然是如此随意的理由吗?
      倏忽,女子禁不住大笑起来。试问天底下,除了他,还有谁敢说出这样的话?
      他,合该只出现在那些传说佚事中,为什么偏偏要出现在她面前?
      为什么?
      大悲与大恸,原来只在一念之间。
      男子再也没有回头去看女子一眼,飘然离开。渐渐的,他的背影,同女子幼时所见到的一幅画上的背影终于重合在一起。
      那时,尚还年幼的她问族长,“这幅画里的人是谁?为什么他不让人画他的正面?”
      族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个背影,已足以让人仰望?又有谁敢去画他的正面?这世上,恐怕没有人能画出这个人的半分神韵。”
      “他很厉害吗?我想成为和他一样厉害的人!”
      她天真的话逗笑了族长,族长捋着胡须,笑道:“他非常厉害,天下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如果小若灼想要和他一样厉害,现在就不能偷懒睡觉喽!”
      “我就要,我就要!我想成为让人仰望的人!”她揪着族长的胡须,鼓着气信誓旦旦说着自己的愿望。
      “好了,别揪了。族长的胡须不多了,小若灼,悠着点!”
      “那你要给我讲他的故事!”她指着画上的背影说。
      族长连忙用手捂住自己的胡须,“好!族长马上就给你讲!不过,你可不要陷进去了。”
      没想到,一语成谶。她同很多人一样,再也难回头。
      甘城城郊,行军大营。
      五年努力,溃于一夕。这里,除了匆匆从战场退下的伤兵,还有苍惶奔走的人群,再没有多余的人,也再没有人去关注那突出又显眼的中军大帐。
      慕长天身披甲胄,刀剑加身,凛然站在大帐的中间,他在等一个人的到来。
      终于,那个墨色长衫的男子出现在帐门口。
      慕长天几步跃上前,厉声质问:“这一次,你为什么不帮我?”
      “我为什么一定要帮你?我曾跟你说过,很多时候,机会只有一次。”长衫男子缓缓道。
      “我原本以为,这一次,你还是会站在我这边。只要你站在我这边,我必赢!”
      长衫男子挑起帐帘,转过身,背对着慕长天,“五年不见,你没变。但是,世事却变了。你不知道吗?”
      “所以,你也变了吗?”慕长天冷冷地问。
      “我不会变。今日的这一切,其实全毁于你手。”
      “是吗?”
      慕长天接连问了好几句,可是再也没有人回答他。
      大帐又像刚才一样沉寂了下去。
      “他们攻进来了,快,快走——”
      “快跑——”
      ……
      这时,慕长天仿佛才突然听见,帐帘外嘈杂惶急的哭喊声和万马直逼的奔腾声。也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在过去的五年,他好像变成了一个被禁锢的聋子,他将自己锁在宫里,小心翼翼维护着得来的一切,提防他人的觊觎,杜绝去听外界的一切声音,所以,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其实已经变了。但是现在,一切,已然迟了。
      《大瀚国史》载,熙辰十年,平王谋反,大瀚内乱。此时,厉王与大图王趁虚而入,一路从甘城直追,联手攻克瀚都,平王被杀,大瀚灭国。又五年,大瀚宗亲宗正麟密招大军,铁血复国,斩厉王于甘城。大瀚国号得复。史称之为“熙辰之乱”。
      熙辰之乱止,英帝迁厉王与大图王部族于北孤荒原,共约十余万人。自此,再不复返临渊。
      悠悠千载,沧桑变幻。
      临渊大陆上逐渐形成了五个相互倚立的大国,曾经的战火与纷争早已远去。
      而在一片贫瘠、几无人烟的北孤荒原上,也修筑起了一座新的城池,同时也是荒原上唯一一座城池——孤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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