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风流

作者:璀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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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王心思


      从陵县到苍京,如果快马加鞭,日夜不停,不出三日,即可到达。
      这日傍晚,天空澄红,晚霞如练。两队人一前一后,马不停蹄地奔驰在前往苍京的官道上,离苍京巍峨古朴的城门,只剩数里之遥。
      “吁……”
      后面队伍中,有人突然拉住了缰绳,长长的马嘶声过后,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
      “世子。”
      聂敬捋住缰绳,向前几步,来到青年身后,小声地唤了一声。
      苍黎安抚性地摸了摸马头,眼看着前面的队伍逶迤而迅速地进入了那历经沧桑而显得格外厚重的城门,神色平静道:“阿伯,我从来不知道,从这个地方看苍京,原来我的心底会浮现出这样一种感觉。”
      聂敬静静听着,没有答话。在他的身后,所有人也按住了缰绳,看着同一个方向。
      四周仿佛突然安静了下来,一众喧嚣散得干净。
      苍黎驻马而立,兀自出着神。
      而与他们相对的另一个方向,橘红色的光芒终于变幻着慢慢爬上了城头,从城头渐渐散开,渐渐地氤氲着,染红了城墙,映亮了城门,然后,无声无息地穿过人群,向城中的大街小巷蔓延开去。一瞬间,苍京好像换了个样子。
      等到城墙重又恢复了它本来颜色之时,苍黎若有似无地一叹,掩盖住眼底所有的一切,沉声道:“入城。”
      从城门到皇宫,需要半个时辰;而从城门到明王府,只需两刻钟。苍尔太子,他的兄长现在想必已经踏入荟福殿了吧。不知,他的伯父会如何向自己的儿子解释六日前的事?最终的矛头到底会指向谁,明王府还是文贤公主府?
      但愿……
      苍黎没有再想,执起马鞭,缓缓进入了苍京。
      当苍虞带着风尘进入皇宫时,宫内早已燃了灯。一盏一盏的宫灯在深深宫闱中迎风摇曳,漂浮不定。
      荟福殿外,兵甲森然,人音俱寂,所有人躬身低眉,一动不动地讷讷站着。
      皇城千里,宫阙九重,巍巍高墙束住了所有人的心。
      苍虞有些沉重地推开殿门,清晰的开门声响彻内室,他携着一颗翻涌不定的心,慢慢地跪倒在了床前。
      “你回来了?”一声艰涩的问话自床上传出。
      苍虞心底没来由一震,顿首,轻声应道:“是,儿臣回来了。”
      宽阔大床上,床上人倏地睁开了眼,眼眸深处迸射出一丝残忍的亮光,继续道:“近前来。”
      苍虞低着头,跪移着向床又靠近了一些。
      “再往前一点!”床上人提高了声音,艰涩中已带了几分犀利。
      苍虞顿了顿,没有动。
      床上人却突然猛地坐起身来,一双手迅疾地扯住男子的前衣襟,厉声地喝问道:“说,你为什么回来?谁准许你这时回来的?”
      “儿臣……”苍虞慢慢从暗影中抬起头,郑重而哀切地看着床上人,“儿臣…儿臣听闻父皇与叔父双双病重,所以…才回了苍京。”
      床上人目光沉沉地盯着苍虞,直至一阵不受控制的咳意袭来,他才甩开扯住苍虞前衣襟的手。殿内,不知守候在何处的内侍立即递上一块帕子,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回了暗处。
      苍虞跪着又前进了两步,伸出手想接过已然沾污的帕子,却在看见床上人扫过来的目光时,停止了动作。
      床上人,即苍尔皇帝苍邺,一边一瞬不瞬地盯着苍虞,一边不动声色地将帕子收好,再次平静地问道:“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个时候回来?”
      “儿臣…心中有了猜测,但是这猜测过于大胆,牵涉的人和事甚众,儿臣一时犹疑不决,所以想亲自告知父皇。”苍虞收敛神情,跪着拱手道。
      “哦,可是有关沄水被劫之事?”
      “正是。”
      苍邺侧目,伏在床旁又盯了他半晌,“说说你的猜测。”
      苍虞直起身子,自进殿来第一次与苍邺正面相对,语调铿锵而有力,“父皇,请恕儿臣斗胆。儿臣怀疑,沄水被劫之事,恐怕与…百罹岛有关。”
      出乎苍虞的意料,殿内仍是一片沉寂。但苍虞也知道,直视着他的目光也一直没有移开。
      许久。
      殿内才有了些许声音,刚才出现过的、隐在暗处的那个内侍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床边,用干哑的声音说了一个“是”,再次消失无踪。
      “百罹岛吗?”
      苍虞迎上苍邺的目光,“儿臣到达陵县后,通过调查得知,沄水中遗落了两块令牌,其中一块属于暗卫统领顾长思。”
      顾长思……
      苍邺仍记得十五年前那个夜晚,那个手抱女婴的年轻男子坚定的声音,“属下昔年曾爱慕过一个女子,如今她全家不幸罹难,只留下了怀中的这个婴儿,属下不能弃之不顾。所以,属下恳求,亲自抚养她。”
      “那你就去百罹岛吧。”
      ……
      原来已经过了十五年。
      “那你是否派人去了百罹岛?”
      苍虞很快接道:“儿臣确已派人前往百罹岛,不日定有消息传回。父皇,儿臣……”
      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声。
      “父皇……”苍虞急忙上前,却被苍邺使劲推开。苍邺捂着帕子,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浅淡的笑意,欣慰地拍了拍苍虞的肩,“这次,你做的很好。”
      “父皇……”
      “这件事,你放心大胆去做吧,父皇不会再过问了。”经过刚才一番谈话,苍邺神色已萎靡许多。他停顿了一会儿,慢慢在床上躺好,闭上了那双晦暗的已显出些许颓败的眼睛,“退下吧,去做你该做的事。”
      殿中又是片刻沉默。
      “父皇……”
      “嗯?”
      “儿臣难以相信……”苍虞面上闪过一抹复杂,眼底的挣扎和难言清晰可见,“时至今日,百罹岛上…那人仍愿意行此冒险之举。儿臣实在好奇,那被劫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可还记得去陵县之前我对你说过的话?”苍邺半分没动,声音平静清浅地问。
      “儿臣记得。父皇说,希望我自己去找出答案。”
      苍虞记得那晚的话,也记得燕归曾经问过相同的问题,那时,他是怎么告诉燕归的?现在既有证据摆在眼前,为何他却不愿意相信了呢?
      苍邺睁开眼,神色木然地盯着屋顶看了一会,“只要你愿意,你会找到答案的。”
      可…百罹岛,毕竟是个特殊的存在。
      “你刚才是否在犹疑,”苍邺平静安然地开口,语气中透着淡淡无力,“应不应当提起那个地方那个人?如果提起,是否又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是,儿臣的确犹疑过。”苍虞答得认认真真,“儿臣以为,父皇不会愿意听到那个地方的消息;而且,儿臣也斗胆揣测过,如果您坚持认定此事同百罹岛有关,是否会再次不听谏言,不留情面地将所有关联人等全部诛杀?齐家,参与运送的暗卫,以及所有知晓此时的官员内侍,还有百罹岛上的人,儿臣惶恐,他们能否经得起天子一怒?”
      苍邺冷笑一声,“他们犯了错,自然要受到惩罚。至于百罹岛上那人,早已不过是井底蜉蝣,不足惧也。”
      因为,苍尔永远都是属于我及我的后代,他再也不可能染指半分。
      苍虞心头一震,脑中开始纷乱起来,沄水、百罹岛、明王府、长公主府、齐家……一串串名字在他脑中快速闪过,可他却抓不住丝毫有用的东西。
      “太子。”苍邺仍保持着先前的姿势,直直地盯着屋顶,“三日前,有暗卫向孤禀报,文贤去别庄探望明王时,言谈中提到了成王,颇有怀念之情。话语中还言及孤之手段过于狠辣独断,令一泱泱文士之国,士不敢抒,民不敢言,举国上下,论成王而色变,谈百罹而缄口。文贤愤概,言之灼灼,希望能有一契机扭转这种局面。是夜,孤招文贤和明王进宫质问此事,文贤供认不讳,甚至武断言道,孤不配为一国之君。”从始至终,苍邺的语气没有半点波澜,直到此刻,才微微起了变化,“哈哈……孤不配为一国之君,简直荒谬!”说到此,苍邺的神情又是一变,晦暗不明的脸上透出一丝狠绝的诡异,“太子,你认为,文贤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儿臣以为……”
      苍虞一直知晓,他的父亲并不喜欢任何人提到成王、明王或是文贤长公主,也不喜欢他同明王府和长公主府走得太近。他的父亲忌惮他们,时时像狼一样防备着他们。幼年时,他不懂;但自从他渐渐通晓事理后,便敏感地意识到,这或许跟那个唯一的位置有关。因为他的父亲占据了那个位置,他不允许别人再觊觎它,无论其他人是谁,无论他们是否一脉相承。
      “姑母或许只是一时激愤,口不择言。”一瞬间,苍虞只觉心连同周身都开始揪疼起来,他的声音中也带了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颤抖。
      “一时激愤?”苍邺略带嘲讽地诘问,然后缓慢地再次闭上了眼睛,挥手道:“你既然回来了,今晚就代我去一趟明王府吧。”
      容不得苍虞犹豫,他只好恭敬地应了一声“是”,然后静静地退出了内殿。此时,天边圆月即将升起,从傍晚到入夜,原来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已然过去。
      夏秋交替之际,长夜已不再那么炎热,属于秋的那一份凉意伴随着微风渐渐在夜色中弥漫。苍虞沉默地扫过殿前整肃的武士,微蹙着眉,提步离开了荟福殿。
      “咚咚咚”,一声连着一声,轻脆而有力的梆子声,一路穿过苍京密集的居民区,绕过门户林立的商家店铺,上了石桥,过了望河,直往对岸勋贵云集的大街而去。
      更鼓落下,马蹄声止。
      明王府红漆雕砌的正门闻声大开,一人从府内急急迎了出来,领着来人直往明王府主院。
      来人步履匆匆,轻而虚浮,急切中似乎带了一抹不安。跟在管事身后,已走过了前厅,拐进了一条长长的回廊。
      “兄长。”
      声音来自回廊另一边,经由微凉的风,传到了他的耳畔,显得淡而冷。
      苍虞停下脚步,看着身着白袍的苍黎一步一步向他走近,“父皇让我代他来看看叔父。”
      “哦。”苍黎似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神色淡淡地看了苍虞一眼,接着便让管事退下,自己领着苍虞继续走向主院。
      “叔父现在怎么样?”身后,苍虞问道。
      苍黎侧身,回头,再次浅浅地瞥了苍虞一眼,“父王现在还没醒。”
      苍虞心中一动,脸上隐约闪过痛苦之色,焦急道:“我即刻下令,让所有御医马上来明王府问诊……”
      “兄长——”苍黎打断了他的话,仍然面无表情,淡淡道:“皇伯父也尚在病中,御医们该待的地方是荟福殿,而不是明王府。皇伯父如今还记着父王,这已是明王府的荣幸了。试问,天下岂有先臣后君的道理?”
      说完这番话,苍黎转过身,沿着回廊,继续向前。
      “黎弟,我已经知晓了六日前发生的事,是父皇误会了叔父和姑母。我会上书父皇,尽快释放姑母。至于叔父……”
      “太子殿下——!”
      却是苍黎再一次急促激烈地打断了苍虞的话。
      光线并不太明亮的回廊上,苍黎彻底地回转过身子,面对着苍虞,一字一句道:“是父王与姑母错了。而且父王因此已经付出了代价,我相信,姑母既然当初说出了那样一番话,心中肯定也已经有了计较,她定然也明了要承受什么。事情到了现在这种局面,根本已不再需要讨论谁对谁错。因为,从始至终,最后的结果必然只有一个。”
      这个结果,苍黎明白,苍虞也清楚。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大通三年,新帝当堂斩杀御史余沛,公之于众的原因是为成王妃进言,实则更因为余沛与明王私交甚笃,来往过密。
      大通五年,新帝以私通逆匪之名将成王妃及全族下狱。世人不知,所谓逆匪,不过是成王妃母族的偏远表亲,一个没落的世家子弟,因故离开了苍尔,做了大瀚的官员。他与成王妃未曾谋面,也未曾通信,通匪之名,根本子虚乌有。但苍京中却有许多人都知道,他曾经经常与明王聚在一起闲谈风月,结伴出游。
      大通九年,文贤长公主宴会上的口误,不过一句“甚为怀念兄长”。那时,明王因心情郁郁,离开苍京已有半年有余,而文贤长公主与明王从小感情深厚,妹妹思念哥哥的平常之语,谁知会引来一场风波。
      ……
      凡此种种,过去十数年,屡见不鲜。即使明王府没有一人身处朝野,即使明王府在苍京只存虚名。
      皇帝囚困成王,却更忌惮明王。
      苍虞从沉思中抬眸,才发现苍黎已再次转过了身,从那挺得直而傲的背影中,此刻苍虞突然感觉到,在他与苍黎之间,似乎隔了一条深深的沟壑,而且那沟壑越变越宽,越变越深,渐渐地,他与他的身影都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了遥遥相望的两个小黑点。那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巨大沟壑,无情地将他们分开,疏离,直至只能——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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