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风流

作者:璀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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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猎场争执


      阴历二月过后,天气乍暖还寒。刚从严寒走出的雾州城,也依然在一种诡异的热闹与平静中,循环往复。
      热闹的中心依然是周成衍,而热闹的地方也依然是游猎场。周成衍坚持着每日游猎的兴致,每日清晨,必由众多雾州世家子弟簇拥着浩浩荡荡地冲出城门;及至傍晚,一众人等再携带着无数的猎物声势浩荡从游猎场奔回。无论天气如何,几乎朝夕不改。辗转之间,十日的时间恍惚而过。这十日之间,周成衍就像一匹刚刚挣脱枷锁的野马一般,十分高调地甚至有些放肆地挥霍着他难得的毫无拘束的自由时光。诚然,在有些人看来,这些举动其实更像是一个少年因不满长辈的专制而做出的隐隐反抗。
      而在雾州,另一处同样备受关注的地方则一直处于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自从雾州传出周成衍与易太后陷入冷战的流言之后,月冷筑的大门几乎已有半月不曾打开。其间,除了易家宴会那日,叶萧长老曾进入过月冷筑,此后,月冷筑再没有任何消息传出。因此,人们不得不一会将目光投向似乎兴致盎然的周成衍,一会又不得不将目光收回转向闭门的月冷筑。就在这样最难将息的天气里,雾州城内,似乎也在上演着无法将息的对峙。有心人小心翼翼地关注着周成衍与易太后之间慢慢显露的争斗。然而,没有人敢公开说,或者只是假装不经意提起,周成衍半月不曾踏足月冷筑以及半月未曾公开露面过的易太后。
      包括在穹原享有特殊尊荣地位的叶氏长老叶萧,和在雾州声望最隆的易家老族长,也都一直秉持了缄默的态度。而且,谁也不知道这种局势会持续到什么时候;谁也没法预料,在这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甚至谁也不清楚,事情的转折会出现在哪里。
      但天气却在忽冷忽热的变幻中逐渐暖和起来了。
      那晚,君沐华追踪而去,秋泓刚一回到住处,就知道了到底是谁来了雾州。与此消息一同送达的,还有一封辗转由留音阁转给她的信。信中说,他想与留音阁做笔交易,请留音阁尽快探出夜天凉被囚禁的真实地方。毫无疑问,苍蔚的夜里探访还是让楚家察觉了,所以,楚家已经将夜天凉转移。而这个消息,或许刚来到雾州的苍蔚本人都还不知道。但是,苍黎却已经知晓了,并且,已经向留音阁提出了要求,所以,他请秋泓开出价码。秋泓很快阅信完毕,当夜就将回复传回了留音阁。秋泓相信,秋自照肯定会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这一番私下的交易往来,君沐华几乎完全没有察觉,秋泓也没有对君沐华说。但她们依然是坦诚相待的好朋友。
      某日,秋泓揣度着周成衍日日带人游猎,一时心痒,也和君沐华两人前往游猎场。秋泓心中激动难耐,又因许久没有肆意玩乐,情绪十分高昂,周成衍等世家子弟都还只是少年,自然难以匹敌,眼见着心喜的猎物总是被人抢先,心中都大为愤懑,纷纷扬言要与秋泓比试,秋泓一一应允,众少年兴致被调起,但很快却又被秋泓一一压下,秋泓以其出色的技艺折服了众少年,包括周成衍。自此,每日游猎的队伍中,秋泓便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一席之地。周成衍也认了秋泓做自己的射箭之师。
      秋泓性格本就大开大阖,洒脱不羁,每日在猎场上尽情奔跑的她,偶尔指点一下周成衍,玩得倒似乎比众少年都更加尽兴。
      这样的秋泓,是君沐华以前没见过的,也是她认为最接近秋泓天性的一面。在君沐华的认知里,秋泓本该就是这样的女子。所以,君沐华愿意看到这样的秋泓,也愿意让其他人看到这样的秋泓。
      “来,看看这次谁的箭会比我的快!不然,猎物可又要被我抢走了!”
      “好,咱们就比一比!”
      “这次,我肯定会比你快!”
      ……
      当此起彼伏的声音都压不过她自信高扬的笑,当充满朝气的声音被她的笑声所融化,这样一个人,如此个性纯真又散漫,如此自信洒脱又不拘,这样的秋泓,又何惧释放天性?
      “周成衍很好学,而她也毫不吝啬。”
      不知何时,丰华阑悄悄靠近了君沐华。
      闻言,君沐华并没有立刻应答。在她看来,不若说,周成衍其实是太过了解自己的处境。从他十二岁出走,如今两年过去,他的成长太明显。也可以说,他其实很早就了解了自己的处境。有人想将他困于仅仅的一方天地,他偏偏就要逃走;有人想让他永远做个听话的傀儡,他偏偏就要反抗。只是他现在并不强大,所以他只能借力。他懂得该怎么伪装自己,也懂得怎么武装自己;并且,他也懂得,如何利用该利用的。苍蔚的到来就是一个显然的例子。
      君沐华的思绪止于此,因为,她看见,伴随着阵阵马蹄声策马奔出的秋泓突然回头看了她与丰华阑一眼。这一眼,耀眼又夺目,比所有的光芒似乎都要璀璨,那是浑然天性的全然绽放。
      直等到马蹄声远,人影渐小,君沐华才收回目光,双眼在树下悠闲吃草的马儿身上停顿了一下,然后侧身面对丰华阑,突然问:“只是,我原以来,会在这片游猎场上看见另一个身影。”
      君沐华的声音并不带丝毫的调侃,但是,若是听懂了她话外之意的人,或者是目睹了不久前易家宴会上那场意外的人,或许都能听出她话中隐藏的一丝揶揄,更何况丰华阑?
      “另一个身影?”丰华阑不疾不徐地道:“时候到了,她自然就会出现。”
      “什么时候?”君沐华故意追问。
      “你当真这么在意她出现?”丰华阑不答反问。两个人的脸上,微笑的神色依然未改,除了彼此眼底微微的较量。
      “在意。”君沐华笑答,“因为,我觉得,秋泓,包括周成衍,也在等待她的出现。”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丰华阑双眼紧紧盯着君沐华,或者说注视着她的眼底。
      “你是想问我为何期待吗?”君沐华的目光依旧没有丝毫的躲闪。她相信,丰华阑能从她眼中看出她真正的想法,而这样的想法,她不会隐瞒。
      “是。”
      面对丰华阑前所未有的炙烈盯视,君沐华仍旧只道:“我的期待,与你一样。”
      丰华阑难得地低低笑了笑,“是吗?”
      君沐华似乎相当肯定,“是。”
      “何以见得?”
      “直觉。”和以我与你相处的经验。后面的话,君沐华没说出来。不知为何,对于丰华阑的情绪变化,君沐华总是能敏锐察觉。她不知,这是否是因为丰华阑对她从来没有掩饰?
      因为,毕竟在世人眼中,丰华阑几乎是一个能够完美控制自己的人。
      “什么样的直觉?”丰华阑继续追问。我的直觉,你当真能够感受得到吗?
      “我相信,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你。尽管,最近,你几乎日日都在与叶萧对弈。所以,我知道,当你出现时,她也该出现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君沐华知道,月冷筑的那个人或许也已经按捺许久了。
      丰华阑看着满含着笑意望向他的君沐华,低声道:“我先她一刻从雾州城出发,现在,她或许已经出现在周成衍面前了。”
      果然,易玕来了。
      “你来干什么?”对于这个再次冲进他视野中的少女,他脸上的表情五官,无一不透露着不待见,不耐烦。是的,他就是不想看见姓易的人。
      “我来看看你游猎的结果。”少女瞥了一眼周成衍马后跟着的人,“似乎你并没有猎到什么新奇的猎物。”
      “关你什么事?”周成衍不耐地斥道:“我想猎什么就猎什么,想怎样就怎样!”
      “是啊,这是你的自由。”易玕面色平和地说道。
      “那你就快滚!我不想在这看见你!”
      周成衍朝半空狠狠地甩了甩鞭子,鞭子破空声在宁静的空地响起,他略带挑衅地看了看易玕,准备绕过她,继续向前。
      “等等!”
      这一声不急促,但却很有力。周成衍身下马儿不由一顿,竟调转前蹄,再次向后绕了回来。周成衍一急,慌忙拉住马缰想把马向前拉,然而他仍是拗不过马儿,任由身下的马再次将他拉回了易玕面前。
      “你到底想说什么?”因为被强拉回来,周成衍脸上的怒气几乎也不再掩饰了。
      “你根本无心游猎。”
      易玕的话冷静,清晰。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远远策马停驻在人群之外的秋泓闻言,不由挑挑眉,暗道,她出现了,总算也有人肯说一句实在话了。周成衍的心思太明显了。
      周成衍怒气不改,语气却更呛,“这就是你想说的话?还是你或者你的家人从来没有理解过武断这个词?”
      “如果你想享受被众人簇拥的感觉,在哪里都可以,又何必一定来雾州?”易玕立刻不遑多让地道。
      “你说什么!”周成衍像所有被戳破心思的人一样,浑身散发着怒不可遏的暴躁。
      “我说,你来雾州,别有目的。”
      “你胡说!”
      “我有没有胡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易玕目光一一扫过周成衍身后骑马的众人,然后才将目光移回到被簇拥着的周成衍躺在,“而且,你沉迷于游猎,也别有目的。”
      “你——”
      “所以,你也该停止了。”易玕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周成衍的话。她的话外之意很明显,如果连她都看得出来,那么,那个人呢?那个在月冷筑闭门不出的人呢?她相信,此刻在场的所有人都会明白她的话。
      游猎场内,再次突然地沉寂了下来,如同不久前易家宴会那日一般。
      这个少女还真是有让人说不出话来的本事!秋泓心中暗想,接连数日,游猎场恐怕是第一次这么安静!而且,看那些世家子弟的样子,他们绝不会在此时说出任何不合适宜的话!
      那么,周成衍呢?
      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易玕,他会怎么应对?
      虽然秋泓并不认为,这些日子以来,周成衍表现得像她以前认识的那个成衍。
      “这话,是谁让你说的?”
      出乎众人意料,又或者其实在众人的意料之中,不过片刻间,周成衍神色已改,浑身暴躁情绪也尽退,倏而之间,他似乎已变成了另一个人,另一个雾州世家子弟并不认识的少年王者。话语之间的威压与试探几乎拿捏得恰到好处。
      “我自己。”
      “你?”虽然周成衍只说了一个字,可话音里暗含的意思非常突出,仿佛在说“就凭你?”
      “就是我。”
      “你不该,也不能对我说这样的话。”周成衍道。
      易玕也直言道:“你可以当那是谏言。而且,听与不听,也是你的选择。”
      即便是谏言,你配吗?你今日能够冲进这里,也不过是依仗你易家人的身份,如果你没有了这一层身份,如果我当众剥掉你穿在身上的这层易家人的外衣,你还能如此猖狂地走到这里吗?你能吗?
      “可是,话既然都说出来了,那么——”
      秋泓打马走向对峙的两人。虽然所有人都没料到秋泓会在这个时候开口,但是围在二人身边的世家子弟们都很识趣地主动地让开了一条路,秋泓沿着让开的路走进二人身旁,开口之前,她特意地抚了抚马鬃,仿佛是为了安抚马儿,接着才道:“如果就被人这样忽视了,很可惜。你们说,是不是?”
      谁也不确定秋泓到底是对谁说的,所以,世家子弟中,也没有人回答。尽管,秋泓是如此渴切地看着他们,但他们还是不由自主向后退开。
      “是。如果说出的话不被人接纳甚至直接忽视,当然可惜。”
      最后回答秋泓的还是易玕。
      秋泓冲着易玕浅笑,然而却很快扭转头,直接看向周成衍,“你觉得呢?”
      “我不觉得。”面对秋泓,周成衍的语气还是变得和缓了一些。
      “那我也不能强迫你。看来,这件事,”秋泓故意顿了顿,语带惋惜,“我帮不了你了。”
      “这条路,注定只能让我一个人走。”
      秋泓目光流转,视线却久久地定在周成衍身上,她能看懂眼前这双眼睛里的执拗,她也能看懂这双眼睛的淡淡拒绝,她更能看懂这双眼睛里的微含感激,这些,她都懂。然而,他却仍然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啊。
      “所以,我真无法帮你了,是不是?”秋泓无奈地笑着。
      周成衍唇边也绽出了一抹微笑,“我很感激,你最近肯教我射箭之术。”
      “这一段时间,我都会在雾州。”
      “我知道。”
      秋泓很想摸摸周成衍的肩,刚想伸出手,却很快收了回来,想了想,只是笑了笑,再也没有说什么,直接沿着小道,冲出了人群。
      周成衍看着秋泓奔驰离开,然后他看到在不远处的高地上,有两个人驻马而立,他看见秋泓靠近了他们,接着,三个人似乎同时朝他的方向看了看,然后便一起驱马而去。那两个人,是他很熟悉的两个人,也是他始终无法看懂的两个人,丰华阑和君沐华。
      易玕同样也看到了高地上的那两个人,而且她的目光更多地落到了君沐华身上。她看着与丰华阑并立却丝毫没有被他遮掩光华的君沐华,她无法忽略心中突然涌起的淡淡苦涩。虽然她并不是很明白为何她的心中会产生苦涩的感觉。所以,她强迫自己决绝地收回了目光。
      “你也该离开了。”
      周成衍命令似的语气响在易玕的耳边。
      “我是该离开了,但不止是我。”
      易玕看着周成衍,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如此郑重地看向周成衍。然而,周成衍却立刻避开了。他早就发誓,他绝不会受到任何易家人的蛊惑。特别是,直到现在,他还并不清楚易玕为什么会突然来到游猎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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