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林往事

　　从南到北一路风尘，林北扬不负众望地病倒了。出发的时候南方的柳枝已经长出嫩芽，到了吕北，竟依然霜重雪寒。
　　林平用林记的名号为林北扬和自己领了在吕北暂行的身份牌，回来的时候见自家少爷正对着大开的窗子吹风，急得差点被门槛绊倒，几乎是扑过去把窗子合上的。
　　“少爷您还病着，正对着冷风吹怎么使得！”
　　林北扬打小病灶缠身，听着管家的话一脸不耐，缩着脖子窝进披着的绒衣里嘟囔:“我什么时候病好过。”
　　常年卧病难免使人心里抑郁，林家人一向对这个积年病弱的少爷有着十二分的耐心和爱怜。林平听了他的话，从怀里掏出几个红彤彤的十分精致的玩偶，哄道:“您要是嫌屋里闷，就先照着这个做些手工，等天气暖和了再出去逛逛，吕北的风光很有特色呢。”
　　林北扬见着颜色鲜艳的东西就喜爱，这几个玩偶正合了他的心，不待林平说完，就抓着一个把玩了起来，嘴上只说，“这些样式是吕南没有的，都该是北铭喜欢的玩意儿。”心里琢磨着如何穿针引线仿着它做出更可爱的东西来，并不觉得男孩子与手工活有什么冲突之处。
　　林平见少爷终于高兴起来，才洗了手准备煎药。

　　到了四五月，冰封的吕北也终于暖意融融。林北扬坐在翠月湖旁边的凉亭里刺绣。
　　因为体弱，虽然已经初春，林北扬还是穿着一身夹衣与棉袄，棉袄大多是做来新年前后穿的，加上吕南人更爱俏，用了十分打眼的湖蓝色，样式也分外精致。这样一身漂漂亮亮的坐在初春的暖风里，引得路过的踏青的人十分好奇。戚平威正携了几个玩伴，在凉亭不远处窃窃私语，商量着谁去打听这“小姑娘”的身份。一行人你推我搡，最后还是戚平威自己带了头走上前去。
　　进了凉亭，原以为的漂亮小姐竟梳着男子发髻，手里虽然拿着绣针，那干脆利落的手法也不似纤弱娇柔的姑娘。戚平威一下子顿住了，不知道怎么开口好。
　　林家一直把这个孱弱的少爷养得精细，除开面带病气，林北扬白白嫩嫩的脸与手都保养得无可挑剔。这股子讲究劲，和吕北人的粗放完全相悖。戚林两人一见面，就注定了矛盾不断。
　　戚小少爷的举止在林北扬看来相当失礼，见对方愣着一脸痴相，他干脆收了针线，扭头要走。
　　戚平威知道一起来的几个小子正躲在暗处看他笑话，心里一急，伸手就去抓那湖蓝色的袖子。
　　林北扬不防，抓着装绣品袋子的那只手就被抓住了，袋子一落，绣品撒了一地。一块白底的朱蕉眼见着就沾了许多灰尘。
　　“你要做什么？！”嗓子还没好透，话里带着鼻音，加上吕南的口音本来有些软糯，戚平威一时竟没听懂对方的话。
　　林北扬挣扎着扭开自己的手，戚平威怕他跑了就更解释不清，慌手慌脚地想要拦住他，结果看在别人眼里就像二人起了冲突。一直躲在树林里围观的几个少年见形势不对，连忙跑出来要拉架。戚平威一边拦着林北扬，一边苦着脸回头，“误会大了，我听不懂他说什么呀！”
　　孙其语的外公是吕北的外交官，仔细分辨了一会拍着脑门大喊，“这是吕南话呀！你把她弄疼了，她叫你放开！”
　　几个少年包括戚平威听了都一愣，只听大人们说过吕南人，没想到真正的吕南人竟是这样！不男不女？
　　孙其语磕磕巴巴地用吕南语向林北扬解释了一通，见他情绪平复了，戚平威才有些讪讪地放开手。
　　在挣扎中袖子已经全皱了，好好的绣品也变得脏乱不堪，林北扬被气得眼圈发红，戚平威一松开手，他就从袖子里掏出了剪刀。几个少年吓得心里一颤，连忙把戚平威扯到一边。结果林北扬三下五除二剪掉了自己的袖子，凡是戚平威碰过的地方都没留下。
　　“你们吕北人真讨厌！”
　　几个人望着林北扬远去的背影，你看我我看你，只有戚平威一脸僵硬，呆呆地盯着地上的袖子和绣了一半的丝帕。
　　“她刚刚临走前说的是什么？吕南语好像和我们的话有点像啊。”
　　“对对对，她是不是说'你们真'怎么怎么样？”
　　孙其语扫了一眼一脸失落的戚平威，耸了耸肩膀，“我也没听清，但他应该是个男孩，你们别'她''她'地叫了。”
　　“哦哟，吕南的男孩长得也这么好看啊！可惜戚哥没问着他有没有姐妹！”
　　戚平威听了忽然脸一红，大喝道:“别废话，该干嘛干嘛，今天散了！”
　　最后凉亭里只剩下孙戚二人。
　　“你怎么还不走？”戚平威垂着头，靠在一个柱子旁，吕南话虽然和吕北话有差异，但他听懂了林北扬的最后一句话，因为他离得最近，也看见了林北扬的表情，那句话，就是对他一个人说的。只是想问问他是谁，怎么就把他惹恼了呢？那么干净漂亮的一个人，没想到性子这么烈。自己辛辛苦苦绣的东西，一点脏就不要了。那么金贵的一件袍子，宁可剪烂也不沾一点腌臜。
　　孙其语若无其事地上前捡起了林北扬丢掉的袖子，正要把那块朱蕉也收起来的时候被戚平威抢先。“我觉得我们应该跟人家道个歉。随意打扰已经不对，还害人家毁了件衣服。可惜不知道他是谁，我准备请我哥去问问。”
　　“我们是唐突了，但毁衣服也是他自己毁的，哪有这么小气的人！”
　　孙其语见他小心翼翼地收起帕子，还一面口不对心地反驳，在心里憋着笑，“我们也不清楚吕南的风俗，也许这是人家的忌讳呢？这么多年的隔离，我发现我们一点也不了解吕南。长此以往是不行的。”

　　孙其语的大哥在都城梁的治安处工作，但单凭剪坏的袖子也很难找人。前脚把自家兄弟哄出了治安处，后脚就迎来了一脸尴尬的戚家小少爷。
　　“表哥，我和其语要找的是一个人。是我得罪了他，要赔罪也是我来赔。”
　　孙毅风捏着眉头，心想这些小祖宗一个比一个难伺候，“其语说，你们找到的，是个吕南人？”
　　戚平威察觉出对方的警惕，不由自主地就为林北扬辩护，“他年纪不大，才十四五左右，看着很文弱，很像来求学或者治病的样子，应该不是什么政治敏感的身份。”
　　“吕南人本身就已经很敏感了！”
　　“所以我才来求你，没去找我爹啊。如果吕南人真的有什么异动，我去接近他不是正好嘛。”
　　“这些事我也管不了，但你和其语都要找他，他的存在也瞒不过姑父和戚大帅。你还有什么信息也一并给我，既然你们想结交，就随你们去吧。”
　　戚平威十分不舍地掏出丝帕，再三叮嘱孙毅风用完了要还给他。
　　孙毅风看了一眼帕子，觉得疑惑，难道是个会刺绣的小姐？这两个小子要找的是男是女啊？他们的动机开始值得怀疑了。

　　林北扬所使用的绣法十分别致，是林夫人姚素琴自创的，每年在市面上的流通量非常小，只有林家门下的绣庄有货。孙毅风依着那幅朱蕉很快找到了他们的落脚处，把基本情况报给了上级，等待批复。
　　林平正在店里盘点的时候来了一队身穿治安队服的人把店面紧紧围住。应这队人的要求锁了店门，并前往治安处接受询问。心里虽然忐忑不安，但老爷曾特意叮嘱过他遇事怎样应对，加之自己和少爷的身份是经过入境批准的，并不容易被人拿来做什么文章，故面上也能维持平静。
　　但林承海毕竟是生意人，对于吕北政坛的门道并不是十分清楚。林平和林北扬身份的办理是吕北主和派官员批准的，戚家孙家一脉却主战，由他们调查林家主仆的身份合法性，注定了林家人会吃些苦头。

　　林平被治安队带走的时候，戚平威刚好找到林北扬所住的小院。他派了人盯着孙毅风调查，生怕落在了孙其语的后面。有了消息以后，连手帕也没来得及要回来，捧了盆苦苦寻觅到的朱蕉，想要登门拜访。朱蕉在北方是不能生长的——所以这是盆塑料花，但仿得非常逼真。
　　开门的人是一个负责洒扫的小厮，戚平威说明来意后对方傻愣愣地不知如何回应，听说对方和少爷认识也就没拦着，躬了身请戚平威进了院门。院子里密密匝匝摆满了植物，正是春天，有不少花都开了，红的黄的生气勃勃。戚平威看看院子，又看看自己手里的假花，觉得自己像个傻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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