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

　　秦子明一觉醒来，屋里的风扇正在呼呼转着，知了“织织”地叫。午睡汗湿的背心糊在身上。太热了……秦子明想，前阵子买的充气水床漏水，被楼下的房东投诉，难道该买个浴桶泡着？
　　他坐起来，抹了一把额头，去卫生间冲冲脸又回来倒着。翻了几个身闭上眼睛。人生苦短，不如睡觉……
　　梦里是云气纠结的蜃楼。明月当空，万里卷云，几许寂寂的风吹过蜃楼高阁，檐角的八角铃铃铃作响。秦子明站在庭院当中，院里有两个丫鬟，梦中人都看不见他，而他却能在梦中来去自如，这大概是做梦最大的好处吧，芥子世界，自我称王。两个丫鬟见四下无人，便相互交谈起来，这家人家中小姐年方双十，不肯出嫁，只道愿在家侍奉父母终老，老来出家做姑子，爷娘怎么劝都不管用，最近夜间常有狐狸出没，追觅一路追进了小姐房中，老爷方才明白小姐这是被外来的狐狸精魇住了，恐怕事情处理不妙，今夜寻了附近乾云观的道长前来捉妖。命她二人在此守着，不能放妖物逃窜。
　　秦子明听了暗暗发笑，真要有妖物，靠你们两个弱质女流，还不得放虎归山啊。笑归笑，他还没在梦中梦过妖怪，大概明天醒来又会忘了，不如趁这时机看看梦里狐狸精长什么样儿。
　　他借着一股劲儿飘进了小姐闺房，里头布局雅致，收拾整齐，窗前盆景修剪得精致，内室窗前放着一架屏风，莹莹地通透，是水头好的软玉，上头雕刻着蓑翁夜钓图。这家人还是个有钱的主。秦子明想想自己租的蜗居，想想不是滋味儿，不过好歹梦里能圆满，只要他想，没有他没有的。
　　转过屏风，里头坐着一男一女。女的应该是小姐，那男的……应该就是丫鬟口中的狐狸精。秦子明仔细打量他，那人生就一双狐狸眼，眉飞入鬓，鼻若悬胆，唇若含珠，红衣上绣着黑色玄鸟纹。头发在脑后半束着，不似男人，倒像是个小姐。
　　“檀郎，妾不愿与你分开。”小姐身着鹅黄衣，期期艾艾地扑坐于塌，眼中情意深重，看着男人尽是难舍。“你父亲带了人来捉我，眼下就在庭中，我此时不走，你便要拖累于我。这是你愿意看到的？”男人不为所动，尽管小姐已扑入他怀中，亦无波无澜。动作上没有推开小姐，气势上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妾……妾可以向父亲言明，不在乎你的身份，只要檀郎愿意，妾愿为郎扫榻相迎……”“我不愿。”男人拨开小姐情急捉住他的手，安抚道：“你我有别，三月相伴，已是叨扰，某与小姐今生有缘无分，还请小姐今后便答应令尊，另觅佳偶。”
　　秦子明站在一旁看戏，不时感叹：“这世道，长得帅的都是渣男，像我这样长得帅又暖的太少了，可惜小姐遇上的不是我，不然……孤的暖足以照亮地球。”
　　“妾……要怎么做才能留下您，妾陷足已深，再难自拔。三月前在灵安寺见到郎君一面，妾便向观音大士发愿，今生只嫁与檀郎为妻。妾今生最大的愿望，便是为郎君生一窝小狐狸崽子……”
　　“好重口……这是古代版的为偶像生猴子吧。”虽然是自己的梦，秦子明依然觉得太重口，甚至要怀疑自己的脑回路。“我的脑洞这么大？”
　　“郎君……郎君？”察觉男人皱眉没有在听，小姐禁不住唤了句他。男人将视线从秦子明的方向收了回来，应了句。“郎君……你若一走，妾连该从何处寻你也不知。”“你偌大将军府，要找我应不会困难，我要走了，你好自珍重。”男人站起身，秦子明发现这人还挺高，站起来就不会区分不出是不是小姐了，古代衣服没什么肩线，讲究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这人慢慢地隐去身形，穿墙而过。秦子明没有过多的心思放在对帐垂泪的小姐身上，他从窗缝里挤出去，跟上那半隐半现的身影。
　　没有实质的身影被风吹着，没有一点重量。刚刚那将军府建在云气结成的蜃楼上，往外出去，却是旷野，凛冽的风从原上吹过，带起茫茫的月沙。秦子明跟在那人身后，男狐狸精飞得倒快，要不是这是在自己的梦里，指不定秦子明就要跟丢了。他跟到后来，跟得受不住了：这梦不会做到我醒都还在飞吧……他这么想着，足下一使劲，蹿前几米，抱上男狐狸精的大腿，让他带着自己飞吧……我先在梦里打个盹儿。手下那人动作一顿，秦子明意识到了，一时浑身僵硬，冷汗刷刷，不会吧，我可是在梦里，梦里人反应这么写实，可见我想象力太丰富。这么一想，他又安心下来，继续阖眼，哪管狐狸精反应不反应，耳边风声咻咻，气流穿过颊侧，月纱微冷，红衣的男人低头看自己大腿，抿紧唇，未发一言。
　　秦子明再醒来是在个殿宇里，水晶为宫，珠砾为瓦，珊瑚作堆，到处是亮闪闪光致致，这是第二个梦？之前那个已经过去了？他爬起来，发现自己睡在个草堆里，这么个草堆，跟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果然是梦，大约自己潜意识里觉得自己配不上漂亮的宫殿，所以只能在宫殿里用草堆打地铺……他在四周到处走，宫室虽大，数量却不多，他一间一间看过去，有一些锁了门，但这是他的梦，所以毫无阻碍便能穿墙而过，或是心里想着，手一碰锁就落了，愉快得很。看到最后，只剩一个飘着纱帐的内室，大约是这个宫殿的起居室，有两个耳房，床榻前用六合屏风隔着，月色的纱帐上覆着泥银的织锦纹，里面睡着个藤紫的身影，身姿是瘦长的，背对屏风侧卧着。秦子明好奇梦里人长什么样，伸手去轻轻拂开纱帐，里头人身着藤紫色中衣，眉头蹙着，像是睡不安稳，又像是隐有薄怒，居然是前一个梦里的狐狸精！
　　握……草！他吓得后退两步，穿过了床前的屏风，看不见男人的脸后，才稍稍平静下来。居然做的是连续剧梦！一集接一集，这下秦子明明白了，他没有从前一个梦里脱身，他还在同一个梦里，先前梦见狐狸精一路带他飞，这是飞到狐狸精的窝窝里了。他深吸了两口气，抚胸叹息，早听说龙有敛财本性，却没想狐狸也有，这么想着，他心里放平，转过屏风探身去看那狐狸精醒了没有，尽管是个公的，皮相却很好，动物里都是雄性长得比雌性好，以便将来求偶占先。他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欲集中精力造出个女狐狸精一饱眼福，不多时眼前便隐隐有了个轮廓，眼前一花，那多姿的美人又冲散了。
　　恩？”他定睛一看，却是男狐狸精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眼前，一双狭长的狐狸眼正看着他，秦子明浑身一震，脚下仿佛生了根，动也动弹不得。大约是美色当前，脑内炸开似烟花。“恩？”他举起手挥了挥。男狐狸精不为所动，又凝睇了一会，才伸手从他身后立的衣桁上取过衣物，穿戴齐整。秦子明偏头长出口气，做个梦都如此，再这么不受控下去，这梦简直要发展成噩梦了。
　　幸而那狐狸并未在内室停留，转而去了殿宇深处的一个暗室，这屋子秦子明刚刚去过，里头除了一座蒲团一无所有，只在影壁上刻着黑色玄鸟纹，这玄鸟纹秦子明知道，是他们方山劣狐的信仰。这梦境是他的，只要他想，一切都能知道。那这狐狸精又是什么来头？他在脑海里逡巡，想给这狐狸精造一个来历，他是方山劣狐的长老？不是，脑内给了否定的答案。是外头的野狐狸？也不是。思及这个妖怪脑海里就是一团浆糊，怎么会？来不及细想，秦子明就见那人在蒲团上坐定，面向影壁静思。这妖怪还修仙？他在蒲团旁边坐下来，这暗室清凉，似是地底隐隐透上来的凉气。大概现实中是风扇吹的很大吧，指不定外头还下雨了。夏天太热，梦里却凉快。神仙也似日子。
　　男狐狸精身上的玄鸟纹绘得细致，墨银线密密匝匝的。秦子明出了神，想起以前管同学借山海经，书里拓印了玄鸟，回去他梦里就梦见了，玄色的，泛着油墨味儿。大概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秦子明眼瞅着狐狸精的眉头慢慢蹙起，暗室外头有喁吁声。
　　“山主，山主？” 尖细的声音渐渐近了。“山竹？”秦子明暗道，这人名号真有意思，记忆里再一思索，可能是山主一类的，狐狸山的山主，大约跟村长差不多。那人的眉头越皱越深，秦子明猜想外头来的可能是他的债主仇家，不然这眉间皱得像摩崖石刻。美人蹙眉如同琼琚皴裂，美中有瑕就难看了，秦子明伸手点在他眉间，指下触感温润，透出美人皮下的温度，又如同羊脂美玉，倏而顿生流连。美色当前，秦子明一时忘了问为什么梦里会有温度和能触摸到这个人，以及眼前这个人，是个公狐狸精。
　　好一会儿，蹙眉端坐的人睁眼，倏忽捉住了秦子明摸他的手。“阁下跟了某许久，对这副皮囊可还满意？”秦子明仿佛耳内有什么炸开，振聋发聩。张大了嘴，两眼圆瞪，惊吓得三魂丢了七魄，“你你你”了半天，凑不出个囫囵话。他有生以来从没有这么失措过，抓贼拿脏，此时他是被当事人抓了个正着。“我我我……我穿越了？”他使劲揪了自己一把，没感觉：“我是在做梦吗？我是在做梦啊，我一定是在做梦……”他甩了自己一巴掌，男狐狸精看他“嘭”一声消失了，刚刚还触摸自己眉心的男人顷刻间化为齑粉，他扑了扑自己一边袖子，仿佛习惯了的模样，神色淡漠，无悲无喜。
　　秦子明又回到了现实，恍如隔世。
　　屋里的风扇正呼呼转着，知了已经不叫，外头湿润着，大概刚下过一场雨。万象更新。是梦……他又掐了自己一把，痛得倒吸冷气。梦才刚醒，就记不清梦里人的长相了。秦子明拍了拍脸，抹一把虚汗，起身去做昨天没做完的实验报告，今天好像做了噩梦……好像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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