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不拢就战

　　皇室里怎么谈论自己陈祁一概不知，他坐着依旧亡命飞车一般的车驾回到宅邸后两条腿几乎快失去知觉了——车夫越溪要为此负全责。

　　在越溪的搀扶下一步三停地回到书房，陈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飞鸽传信让那几个奉命出京的侍从回来，再不回来他这条命还没丢在自己手上就先被越溪的夺命飞车颠走了。

　　陈祁忍着抽疼的太阳穴写好字条，把笼子里的信鸽抓出来。那信鸽全身雪白，左爪子上绑着一个小木筒，陈祁将字条卷起来塞进信筒，走到床边扬臂一丢放飞信鸽。信鸽机敏地在半空翻了个跟头，如脱弦的利箭般飞向了天空，很快就消失无踪。

　　陈祁望着碧蓝无云的天空，一时间陷入思绪。

　　长公主回朝，按照以往的情况，她必定会从太子处夺、权，依照军人们的做事风格，最迟两天内、不，甚至更快，她就会站在朝堂上，参与政事。而那个时候，就是他与她正面接触的时机……

　　此时已至深秋，禹京的风也逐渐冰凉起来，陈祁体弱不是一两天，站在窗边被风一吹不由得打个寒战，只能拢着手离开窗旁，到书桌前坐下。

　　这破身体……

　　陈祁别开目光，敛下眼中的懊恼。

　　他拿起桌面上未写完的奏折，脑中千回百转着各种事情，‘削减军费’四个大字反复的闪过，陈祁知道，他做出这个主张就必定会惹恼如今朝中权势如日中天的长公主，而他却不得不这么做，了解一个人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成为他的敌人。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永远是你的敌人，不是朋友或者伴侣什么的，对于这一点他坚信不疑。

　　他必须要了解她。对于那个人，他第一次产生了没有底的感觉。她三年前恰巧在他刚进入禹国权利中心圈子的时候从朝政中抽身而出带兵征战，而这三年来，他好不容易在禹国权利中枢站稳脚跟，她却带着无上荣光和滔天权势班师回朝，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事。这三年来他早就把禹国朝政上下的人员摸得一清二楚，不管是明面上的利益关系还是暗地里的私交从属，他已然心里有数，只有这个长公主，他似乎知道她很多事，但事实上他却对她一无所知。

　　她声震四方、名扬四海、血统尊贵，还是个手握重兵的实权亲王。这样一个人重新出现在朝廷上，必定会影响大禹朝廷现有的格局，说不定整个朝政势力都会重新洗牌，重新站队……

　　这还不是最麻烦的。

　　最麻烦的是按照今天她的行事风格来看，那个女人并非等闲之辈。她的出现，肯定对他要做的事情有所阻碍。这个才是最大的问题。

　　怎么看他们两人都要对上，那他不如先抛出引子，点燃这场战争，占据主动权。

　　陈祁陷入沉思，拢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得紧握得泛白。

　　而被他惦记的俞言，此时却正好在他家门口。

　　俞言牵着她的四蹄踏炎高头大马站在陈祁府邸围墙外，兴味盎然地看着那只身手矫健一看就训练有素的信鸽展翅飞走，一边抚摸着爱驹乌黑的鬓毛，一边小声地吩咐道：“放‘布卡’去追，我要活的。”

　　一个轻微的应答声响起却不见人影，俞言挥挥手，那个声音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俞言等了等，确定里面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再飞出来了，伸了个懒腰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

　　第二天，朝早。

　　给陈祁驾车的换回了那个脸上有刀疤的破相男人，马车平稳地行驶着，陈祁终于是没英年早逝在自家马车上。

　　到了宫门前，那侍从矫健地跳下车，伸手撩起马车的帘子：“公子，到了。”

　　陈祁抱着玉简，在那侍从的搀扶下下了车。清早的风尤为刺骨，陈祁不由得捂嘴咳嗽几声。

　　“公子，药带上么？”那侍从小心翼翼地给陈祁顺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问道。

　　陈祁摇摇头，没有多言，整了整衣服就向宫门走去。

　　那侍从目送陈祁入了宫门，飞快地驾车就走，还戴上了一个遮挡面容的笠帽。

　　像是怕什么人认出来一样。

　　——

　　今日的金銮殿特别热闹，皇帝还未至，百官一群一群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窃窃私语着，话题无非就是昨日万众瞩目归来的长公主。陈祁拢着袖子恭敬地低着头跟在户部尚书史云身边，人们的私语声却只是左耳进右耳出，明显神游天外。

　　他的顶头上司户部尚书把他的走神看在眼里，心里急切，却只能不住的叹息。

　　大禹朝廷里文臣和武将向来泾渭分明，他们这些文官以左相佟卓祎为首，执管礼部、工部、吏部、刑部及户部，六部里看上去他们文臣占有压倒性优势，但事实上，如今神州诸国纷争，战乱不断，朝廷中真正占据上峰的却是以右相宇文端为首的武将集团。右相麾下将领执掌兵部、守卫皇禹京维持治安的羽林军、皇宫守备的禁军，还有东西南北四境军阀，虽然皇帝的私人卫队御行司和长公主的直属亲兵骁骑营不在他手上，但所谓手握重兵也不过如此了。尽管文武两派在朝上地位不等，但大禹风气公正，虽然朝廷内两位辅相分割了文臣和武将两大政治力量，一时间却也维持了两派之间微妙的平衡，久而久之两方官员自然而然就习惯了这种模式——朝中只分文武，不存敌我。

　　在这种形势下，文武两方倒也相安无事，小摩擦一笑了之大摩擦还未出现，但如今朝中局势却出现了变数……

　　史云隐晦的看了眼拢着袖子低眉垂目不知在想什么的陈祁，在心底重重的叹了口气。

　　这个年轻的探花郎已经在他麾下磨练了两年，他的做事风格史云看在眼里，文武之间这个平衡很快就会被他打破，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是陈祁史云倒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但，为什么陈祁要挑这个时候……

　　长公主回归，朝政重新洗牌，大禹朝廷正是最混乱的时候，他这个时候公然向武将阵营提出挑衅，一个拿捏不好就是要遭啊。

　　史云想到这里，下意识地看向他周围正在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天的其他几部尚书。工部的乔赫摸着胡子，眯着眼睛向他点点头，其他几部文官阵营的尚书也隐晦地点了点头，史云这才定下了心。

　　看来左相有意兜着陈祁，那就出不了什么大事了。

　　“皇上驾到——”

　　宦官捏着嗓子传唱着，零零散散的官员们立刻按照职介列队站好，在皇帝和太子缓步走进金銮殿时同时俯身拜倒高呼万岁。

　　陈祁照例排在文臣队列的末端，拱手下拜时他用余光扫了一眼龙椅的方向。

　　皇帝端坐在龙椅上，太子还是那样一副永远睡不醒的样子拢着袖子站在一旁，除此之外并无别人了。

　　随着皇帝喊平身，陈祁脑子飞快转动起来。

　　长公主没有上朝？

　　而此时却容不得他分神，金銮殿上的宦官大声传唱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早朝开始了。

　　正当所有人都准备就绪，吏部的官员们已经开始高声奏报今日的政事时，一个身影缓步从殿外走来。

　　陈祁虽然低着头，却一直保持着高度的注意力，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来人。

　　满朝文武都在聆听吏部官员的奏报，并没有人对这个缓步走入大殿还一路向前排走去的人发表什么意见，于是陈祁也只能装作不为所动，眼睛的余光却不由得注视过去。

　　第一眼入目的是一双米白绣暖梅的女子绣鞋，随着那人逐渐前行，陈祁看清楚了那人的装扮——

　　素白织锦的交领长裙，身披亲王规格的暗红色绣银龙纹拖地外袍，齐眉刘海下杏眼轻敛，一头黑发披下，绣银龙纹的发带只在后脑松松地系这了个结，除此之外别无装饰，她腰间只挂着了一块白如羊脂的名牌，上刻‘俞言’二字。

　　是长公主。

　　陈祁心神一震，笼在袖中的手慢慢紧握。

　　吏部的官员看见俞言路过他身边，用眼神打了个招呼，嘴上却没有停下来，只是继续汇报着。俞言轻轻点头算是回礼，迈步走到了文武两排队伍的最前端，右相宇文端和左相佟卓祎拱手一行礼，同时让出了各自的首端之位。小太监连忙搬来椅子，放在金銮之下，俞言向宇文端和佟卓祎眼神打了个招呼就拂袖而坐。继续听吏部的官员汇报政事。

　　满朝文武包括金銮宝座上的皇帝和太子，竟然都没有对这个冒然出现的长公主有任何反应！

　　陈祁心中一震，面上还是不动声色。

　　这个长公主在大禹朝政中的位置，他还是低估了啊。

　　终于，那吏部的官员完成了他的汇报，龙椅上的皇帝恩了声，转头笑道：“你也知道醒啊？”

　　不用点名都知道他在跟谁说话。

　　俞言一手扶额：“我就迟到了一刻钟不到，父皇你何必挖苦我。”

　　她在朝堂上都称‘我’，而不是以职介自称……甚至没有自称‘儿臣’……

　　陈祁大脑转的飞快。

　　那大禹国最尊贵的两父女随口唠了两句，就回到了朝政之上，一切按部就班，有事启奏的启奏，有问题要请旨的请旨，除了那金銮下坐着的多出来的一个人，其他似乎与平时没什么两样，然而……

　　皇帝：“陈卿，朕看了你递上来的折子，削减军费这个点子可是你提的？”

　　皇帝点名喊他，陈祁一个激灵赶紧出列，拱手应道：“回陛下，正是微臣所提。”

　　一时间，满朝文武都哑口禁言，大殿上静的只剩下呼吸声。

　　俞言架着腿，一手撑着脸颊，半敛下眼睑打量着那个低着头看不清面容的高瘦文官。

　　哎哟，就是这个人啊。

　　皇帝叹口气：“我说小陈啊，你这折子写的真是毫不留情，我刚看时还以为你逗我玩儿呢，按照你说的，裁减四境大军粮饷，军心恐怕要大动啊。”

　　陈祁拱手行过礼，这才放下双臂，他抱着玉简挺直了背脊，声音清澈而响亮，字正腔圆地答道：“回禀陛下，臣既然有信心上奏这份折子，就必然是已有其对应之策，毕竟我大禹军旅起家，军心动摇可是要触动国之根本的，臣岂敢拿我大禹国运气数开玩笑。”

　　禹帝听闻，不由得看向都低头不语眼观鼻鼻观心的左右两位辅相，看了半响都得不到回应，气恼地喷了口气。站在龙椅旁的太子见状皱了皱眉，朗声问道：“那你有何应对之策？说来听听。”

　　太子的问题直指问题的核心，一时间，满朝文武都不由得回过头去看孤零零站在队列之外的陈祁。俞言虽然不动声色，但眼神中也透露出了好奇与关注。

　　只见陈祁手持玉简，向太子行了一礼，重新抬起的面容上浮上一丝坚毅。他的声音平稳而坚定，响彻了金銮宝殿——

　　“削减军费，就意味着有限的军资已经不足以养活数量庞大的军士，唯有一个办法可稳住所有军士的平均粮饷不受影响，那就是——裁军。”

　　“！！！！”

　　满朝皆惊！！

　　皇帝虎目圆瞪，太子也危险的眯起了眼睛。

　　而赶在龙椅上的两父子发飙之前，长公主发飙了。

　　俞言倏地一声站起来，圆俏的杏眼闪过危险的光芒，她声音低沉，饱含威胁地嘶声低吼：

　　“你说什么。”

　　满朝文武瞬间就背后一凉，杀伐沙场的长公主发起怒来饶是武将们也颇感压力，更何况文臣。

　　而显然，陈祁不是一般的文臣。

　　他从容地给长公主行礼，然后抬起一双光华流转的黑眸直视着气势汹汹的长公主，语调平缓而坚定：

　　“臣说，裁——军。”

　　此话再次响彻在金銮殿，满朝皆肃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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