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鬼院

　　十五岁零一个月。
　　我跟木之川又一次发生争执。
　　争执到最后，他气冲冲地走了。
　　我知道他为什么生气。
　　但我是没错的。
　　虽然不想这么打击他，但是他的努力，毫无价值。
　　因为他的梦想错了。
　　他想成为一个即使跟木家撇清关系也能得到认可的人。
　　我明白他的想法。
　　但这不可能。
　　木之川就是木之川，从一开始就是木家的人。
　　别人看他的眼光中，总会带着羡慕和妒忌，总会有些谄媚，也有顾忌。
　　他独立创建了一个公司，并且公司的前景好像很明亮，路途笔直。
　　但他也许不知道，那些跟他签约的所谓客户们，有几个不是因为他是木家少爷，觉得可以趁此机会跟木家搞好关系而帮助他。
　　没错，是帮助。
　　在木家这个庞大的诱惑之下无意识的帮助。
　　那些人把木之川当做一个可以攀上木氏这座大山的绳梯。
　　木之川没有意识到。
　　这大概就是当局者迷？
　　我听说过他老爸的事迹。
　　但即使是他老爸，也只是在木家继承人的基础上锦上添花而已。
　　就像被人奉承为天才的我哥哥。
　　如果褪去姬家这层华丽光鲜的外衣，这种刚步入圈子的愣头青，只会被人利用而夭折罢了。
　　人是要穿衣服的。不会有谁欣赏一个打扮类似乞丐的人。
　　这就是现实。

　　我六岁那年跟着母亲离开姬家。
　　就像脱了保护壳，被人扔进泥潭里。
　　那天之前，我是在所有人的夸赞和歌颂中长大的。
　　他们说，我很漂亮，很有气质，天生就是一个公主。他们说，我很聪明，跳舞很棒，没有一点瑕疵。
　　那时候我很高兴，因为所有的人都承认我，都喜欢我。
　　他们说，我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公主。
　　我把这话说给妈妈听，妈妈笑着摸着我的头，说，
　　阿妍的确是最美丽的公主。我心目中的。
　　我有点不开心。就算不在她心目中，我也是最美丽的公主。因为大家都这么说。
　　有人跟我说，我跳舞的姿势美极了，我应该去做舞蹈家。
　　于是我就想着，我应该做个舞蹈家。
　　没有人能够超越的舞蹈家。
　　可是妈妈说，阿妍，别听那些人胡说，有目标是好事，但是不能自大。
　　妈妈是说我跳的不好看吗？
　　我又生气了。
　　别人都说好看，就她说不好看。
　　那时的我，很讨厌妈妈。
　　因为妈妈总是和我作对。
　　别人说我好，她就偏说我不好。
　　讨厌的妈妈。
　　就那样，带着对母亲的埋怨和庞大的骄纵，我长到了六岁。
　　后来，我不再是姬玉妍。
　　脱去了华丽的服饰，变成了普通人。
　　妈妈是唯一陪在我身边的人。
　　刚开始我很不解，为什么我要穿的破破烂烂，为什么要住在窄小难闻的屋子里，还有飞虫，壁虎和巨大的占人半个手掌大的苍蝇。
　　我开始发脾气，大哭大闹想要回去。
　　再也回不去了。
　　妈妈这么说。
　　我呆呆地看着她满脸泪痕。
　　阿妍，妈妈没办法，妈妈再也受不了了，我不能回去，我们永远都不能再回去了。
　　为什么。
　　我在心里问。
　　为什么。
　　没有任何解释，没有一句安慰的话。
　　妈妈带着我离开了姬家。
　　我开始在一个破烂的学校里念书。为了帮她赚钱，我去一个演出团做兼职。
　　演出团里除我之外还有两个女孩，大概十来岁。
　　我记得刚进去的第一天，她们拦住我。
　　喂，新来的，你多大？
　　六岁。
　　哈，才六岁就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我皱皱眉。从来没有人跟我这么说话，真是没有礼貌的人。
　　我决定不理她们。
　　呵，明明是刚来的还那么拽？一个女孩拦在我面前，以挑衅的口吻说，你长得倒是还可以啊。
　　那当然了，因为我是最美丽的公主。
　　那两个人愣了愣，随即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个摆摆手道，算了算了，原来是个傻子。
　　嘁，没劲。傻子！
　　她们狠瞪着我走出去。
　　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妈妈。
　　后来，有一次演出。
　　我很用心排练的舞蹈，在舞台上完美地表演了出来。旋转，抬腿，没有一丁点失误。
　　表演完后，观众掌声一片。
　　台下有个似乎也学过舞蹈的女孩，非要上台跟我比试。
　　她跳的是《东方芭比》。
　　这支我已经烂熟的舞。
　　为了表示我跳的比她更好，我在她旁边跳了起来。
　　结果我被那两个女孩拽了下去。
　　我还没有跳完。我抗议道。
　　你不用跳了！跳得那么烂还想继续丢脸？
　　可是，我瞟了一眼还在台子上扭拧的身体，我明明比她跳得好……
　　放屁！说什么蠢话？那可是南宁财团的大小姐，你可能比她跳得好？做梦呢吧！
　　我明明就是……
　　闭嘴吧你！一个女孩厌恶地看我一眼，别以为自己长得不错就洋洋得意，人家可是大千金，比你好看不知多少倍，人家跳的舞比你跳的好不知多少倍，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人家千金比较？
　　就是就是，你啊，还是见识太少了，所以才这么自大，等到以后有你受的！
　　我看了眼台上。
　　那个所谓的大小姐胖乎乎地像一个球，扭来扭去的身体找不到一丝美感。
　　好看的脸。
　　我笑了笑。
　　只怕好看的不是她的脸，而是那个南宁财团的脸。
　　我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了舞台。
　　那时候我知道了，原来人的背景，比人本身更重要。

　　阿妍，你真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公主啊。
　　睡梦中我又听到了这句话。
　　这时候的我住在孤儿院一间小小的屋子里。
　　所有人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东西，住一样的房间。
　　我已经开始习惯了脱掉华丽外壳之后的生活。
　　说是习惯，不如说是，淡忘了。
　　那次，有人来领养孩子。
　　我躲在栅栏网后面远远地看着来人。
　　那人穿了一身好像很名贵的西装，头发打理地一丝不苟，看样子是个及其富有的人。
　　那张脸，我似乎曾经见过。
　　对了，我想起来，以前暑假离开富人区的时候，在姬家别墅里见过这个人。
　　他似乎要找爸爸有事，见到我的时候，他说，阿妍，你真是漂亮啊，我要是也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儿就好了，我一个孩子也没有呢。
　　那时候我很不好意思地躲到妈妈身后。
　　因为这个，我对他印象颇深。
　　曾经的种种美好回忆纷至沓来，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抓住那个人的裤腿。
　　带我走，快带我走！
　　他看了我一眼，面露惊诧之色，似是没有想到我会在这儿，不过立即便压了下去，冷冷道，离我远点，没有礼貌的小鬼。
　　你在说什么啊，我是阿妍，叔叔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阿妍啊！你还说过想要一个我这样的女儿，你不记得了吗？
　　他皱起眉，用力甩开我的手。
　　我不认识你。
　　不认识？怎么会，那天你就在我家里……
　　喂，小妍，就算你非常想被领养，也不能做这种事情。
　　孤儿院里负责照料我们的阿姨走过来把我领到一边，对着那个男人抱歉地笑着，真不好意思，是她太不懂事了。
　　嗯，没关系，毕竟还是个孩子。男人轻飘飘地看我一眼。
　　目光中带着轻蔑。
　　伪善者。
　　我瞪向他。
　　叔叔，你不害怕吗。
　　什么？他顿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
　　我笑道，你就不怕哪一天，我父母重修旧好了怎么办？
　　他没有回答。
　　然后，他僵硬着脊背离开了。
　　从那以后的几天里，我似乎成了孤儿院孩子们的公敌。
　　但毕竟是孩子，在阿姨的劝阻之下慢慢跟我和好。
　　只是我对那个人的印象，又加深了几分。

　　十岁那年，我重新回到了姬家。
　　一切都好像跟以前一样，一切都没有变化。
　　我又见到那个男人。
　　以“公主”的身份。
　　那个男人之前无视掉的问题，现在他用结果回答了。
　　他因为破产，跳楼自尽。
　　谁知道是不是姬家在背后捣的鬼。
　　不过那跟我没关系。
　　我又不认识他。
　　一切都不变。
　　但是，似乎又有什么变了。
　　我把这种变化隐藏在心里，继续做姬家的千金大小姐。
　　这四年的艰难时光，好像从未发生。
　　又有人对我说，我容貌美丽，我气质高贵，舞跳得好，是个公主。
　　我笑着接受了这些夸奖。

　　木之川，你知道吗。
　　他们在夸我的时候，夸得不是我，而是姬家的脸面。
　　对你也是如此。
　　当有一天你褪去了光华外衣之时，你就什么也不是了。
　　即使你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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