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成了婴儿

　　父亲去世的半个月后，他考上了大学，拿到了录取通知书。
　　“妈妈在哪里？”他问，脚步悄悄地朝父亲原来的书房走去。
　　“在先生的书房里。”佣人回答。
　　果然如此，他的内心里没有一点点惊讶。
　　他推开门的时候，听到了擤鼻涕的声音。接着，就看见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坐在父亲的书桌前——她穿着短袖体恤，在室内三十几摄氏度的温度下还穿了一件不合时宜的针织开衫，但是却是穿着一条过于宽大的灰色运动裤，赤着脚。
　　“妈妈？”他轻声叫她，声音轻得就像是怕惊醒一个熟睡的小婴儿。“我们把外套脱下来好吗？”他走过去，双手轻轻搭在她柔弱的肩膀上。
　　女人先是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顺从地让她的儿子帮她把外套脱了下来。
　　“你怎么不去上学？”她问，声音里带着很重的鼻音。
　　他一边帮她折叠好外衣，一边在书房里用眼神寻找着母亲的拖鞋。“我毕业了，妈妈。”
　　女人眨眨湿漉漉的眼睛，然后吸了吸鼻子。“真好。”
　　他并不知道“真好”是好在哪里，只是捡起甩在不同角落里的两只拖鞋放在女人的脚边。
　　“妈妈是在哪里上的大学？”他在一边的沙发上坐下，微笑着看着自己的母亲整个人蜷缩在那张办公椅上。
　　女人垂下一只脚落在地面，办公椅开始左右转动起来。“我？我在——我在H大学上的学，那里小卖部的牛轧糖很好吃。”
　　这个答案有些让儿子惊讶。
　　他一直只知道母亲才上大学就和父亲结了婚，接着就生了孩子——也就是自己。至于是什么大学，他确实是不知道，然而H大学是这个全国经济中心城市分数线很高的一所大学，他的母亲——他一度认为她是一个事事都需要父亲操心的孩子。
　　“我以前想当一个老师——英语老师。”女人歪歪头，松散的辫子滑开，落在肩膀上。“我的英语作文写的很好。”
　　他的视线落在女人交握在膝前的手，白皙光滑，右手中指内侧的老茧已经看不出什么了——她很久都没有写过字了。
　　“那为什么后来——”他没有问下去，因为他知道了答案。
　　女人抬起手擦了一下眼睛，然后抹在了自己的衣服上。
　　因为父亲——一个将她彻底宠成婴儿的男人。
　　他想起了父亲还没有去世的时候，那时候母亲的样子，依旧是现在这样打扮得有些学生气的样子——无论几岁。
　　每天回家的时候，他会看见父亲围着一个粉蓝的围裙站在厨房里，用一个小锅煮着鲜牛奶，旁边放着一根筷子。
　　然后母亲像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一样，踮着脚踩在父亲的拖鞋边上，从后面抱着父亲。
　　他很清楚的记得，母亲最最不喜欢牛奶煮好上面的一层奶皮，永远都是父亲用筷子刮掉自己吃了。
　　接着父亲看到自己，然后没什么语气地打过招呼，而母亲戴着隔热手套捧着那个小锅吹气。
　　他曾经一度很生气——叛逆期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得到过一点关爱，也许是真的很少有人可以察觉到父爱，但是至少母爱他是没有感受到的——母亲的世界里只有父亲。
　　很清楚的记得，那时候他刚刚上小学，快到生日的时候，母亲心血来潮让父亲买了各色各样的绒线和绒线针在家里开始学编织。
　　“我想给嘉嘉织一条围巾，给他的生日礼物。”母亲是这样说的。
　　于是他很期待，有的时候他甚至会告诉同学这个甜蜜的小约定——当然绝大多数的同学都不能理解他的快乐只是来自一条再正常不过的手织围巾。
　　他从来没有从母亲那里得到过什么——这话说得有些冷酷，但是是实话，甚至连躯体也并不是他们所给予的。他从不怀疑是父亲不愿意让喜欢孩子的母亲经历分娩之苦。
　　终于等到生日的时候，父亲把围巾给他，上面的商标还没有处理掉，他看着那昂贵却不温暖的围巾，哭了，闹着要妈妈织的。
　　母亲抱着父亲的手，也在哭。
　　母亲确实织了围巾，但是只有一半，织到一半的时候失去兴致，也就不了了之了——就连给父亲也只是织了一只半绒线袜子。
　　她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什么耐心，也没有毅力的孩子，什么事情都做不到最后也做不到最好，她知道自己错了但是只会哭——躲在父亲怀里哭泣。
　　这从前让他觉得有些厌烦。
　　然而现在不是了。唯独有一件事，她做到了最后，就是陪伴父亲后半生——从他们相遇到父亲去世。
　　父亲去世后的两三天里，她就站在楼下的落地窗前，赤着脚，有的时候会躺在沙发上。
　　佣人说，父亲生前从公司回家的时候，母亲都会这样等着他，回家后，他们就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这是母亲最喜欢的节目。
　　母亲就依偎在父亲怀里，用头发胡乱地在父亲的衬衫上磨蹭，冬天的时候会被产生的静电吓到。
　　现在不了，只有母亲还躺在沙发上，背朝外。
　　偶尔还能听见压抑的吸鼻子的声音。
　　“那你大学毕业后有没有做老师？”他继续问道。
　　女人晃着脑袋，然后被自己前面乱糟糟的头发惹笑了。“没有吧，我没有工作过吧。”
　　她什么也不确定，然而父亲则是什么都了如指掌。
　　父亲是不会让她工作的，她对于社会一点概念都没有——除了新闻联播里播放的那些。
　　“我考上大学了。”他说。
　　女人从椅子上下来——没有穿拖鞋，开始无意识地在房间里乱走，感觉脚上踩着什么脏东西了就会在地毯上磨蹭。
　　“我考上大学了。”他又重复了一遍。
　　“什么大学？”她扬高声音。
　　“B大。”
　　“哦——”她用力点点头，然而他知道，母亲根本就不知道那是哪里。
　　“不在这个城市。”他说，“我要搬出去住了，妈妈。”
　　女人突然停下乱晃的脚步，漂亮干净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的儿子。“嘉嘉，你要走了吗？”
　　“没错，妈妈你能好好照顾自己吗？”
　　其实不需要，父亲早就为他的妻子准备好了一切，未来的几十年根本不需要他担心
　　女人背过身去，然后又飞快地转过来。“好。”
　　是“好”，而不是“能”。
　　然后她就有些急匆匆地出了书房，出去的时候差点撞到一个佣人。
　　他也跟着出去，就看见母亲光着脚两三步一跳地从楼梯上下去。
　　然后在楼下窗帘紧闭的落地窗前来回踱步，接着坐在了沙发上。
　　厨房阿姨出来，问她：“夫人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虾，那种大大的虾。”她回答——她压根分不清楚有哪些虾。
　　“好——”厨房阿姨笑得眯起眼，憨厚朴实的脸上充满和善。
　　是的，整栋房子的人都爱护着这个孩子——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一笔来自父亲丰厚的钱财。
　　他也走了下去，就看见母亲眨了眨眼睛，有些迷迷糊糊地滑倒，翻了一个身，躺在了沙发上，背朝外——可以很明显的看到她的脊椎骨弯曲的弧度。
　　他悄悄走进厨房，厨房阿姨正在清洗着虾——每一天餐桌上都会有这道菜。
　　“阿姨，今天我来给妈妈剥虾吧。”他说。
　　“好好好，就是要对自己妈妈好一点。”阿姨很高兴地回答。
　　是的，母亲在餐桌上从来用不到筷子，她只有调羹，无论是虾还是别的蔬菜，都会有父亲夹给她——他总是会知道母亲爱吃什么。
　　“我听说你要读大学啦。”阿姨手中离不开锅碗瓢盆还是会多说几句，“离家那么远，现在可是要对自己妈妈好一点，尤其是——”
　　阿姨也没有说下去，可大家都知道后面是什么。
　　“唉，她也不容易。”阿姨叹气。
　　人人都说她不容易，他也是这样觉得的。
　　一切都是因为她之前生活得太容易，现在一下子失去她的世界中心，才会变得不容易。
　　他想起那时候在医院里探望父亲——一切都是瞒着他可怜的母亲，各位叔叔伯伯阿姨婶婶都在，除了毫不知情的母亲。
　　一样一样打点好，最后只剩下唯一的，也是他最放心不下的妻子。
　　“你照顾不好她的。”父亲当时对他这样说，神情淡淡的。“我拜托了阿詹，他是我的老友。”
　　他是听说过，也见过这位詹叔叔的，父亲的老友也是商场上的老对手。
　　“他会好好照顾安安的，他懂。”父亲疲惫的闭上眼睛，“你自己好好去外地读大学。”
　　这句话不是关照他安心读书，而是让他不要留在本市给妈妈惹麻烦。
　　他看着自己憔悴的父亲，什么也没说，他知道父亲还在为母亲的后半生计划着。
　　父亲也不容易，到终了也不肯放下母亲。
　　在葬礼上，他看见了母亲，穿着黑色的收腰长裙，脸上难得化了妆，精致漂亮。
　　有一个男人站在母亲的身边——那是詹叔叔。
　　“阿詹，那是谁在里面？”母亲问，手指着棺材。
　　“是老齐。”
　　“我不信。”
　　“确实是老齐。”
　　母亲沉默，半天才点点头。“哦——”
　　詹叔叔拿出柔软的手绢放在母亲的鼻子前面，想帮她擦擦——就像是父亲一直做的那样。
　　母亲向后躲了一下，然后自己拿过手绢，用力擤了一下鼻涕。
　　“我还想见见他。”她说，声音里带着鼻音。
　　“不可能了，棺材钉死了。”
　　“可是我想看看他，就看一个小时。”
　　詹叔叔没有再说话，只是从口袋拿出一个铁皮糖盒，里面放着五颜六色的糖果——同样也是父亲交给他的。
　　“选一个味道。”
　　“我都要。”
　　“不行，牙要蛀坏了，老齐会生气的。”
　　“可是我就是想要他生气，他骗了我，他说一辈子都不会骗我的。”
　　是的，父亲一辈子没有对母亲撒过谎，除了他生病去世时，他骗她他去找全世界最大的花生牛轧糖了。
　　“我不想吃水果糖，我想吃牛轧糖，H大小卖部里的。”
　　詹叔叔没说话，静静放回水果糖的盒子，从口袋里拿出一小袋用纸包着的牛轧糖——想必也是父亲找来的。
　　母亲拆开，塞了两三颗进嘴里，用力地嚼着。
　　沉默了片刻后，她抬起手擦了擦脸，手背上沾了黑色的化妆品——大概是眼线。
　　“我还是想见他。”说着，她甩掉了高跟鞋——就像在家里甩掉拖鞋一样，赤着脚就往放棺材的草地上奔去。
　　詹叔叔大叫着跟在后面。
　　那一天，和父亲一起下葬的，除了一只半绒线袜子，还有一个孩子气的女人一生的快乐。
　　或许母亲就这样像个婴儿就好，他想，这样父亲也会很安心吧。
　　从一开始，他就希望她成为一个婴儿，乖乖的，偶尔也会有小脾气，习惯很不好，没有他就生活不下去。
　　“嘉嘉？”母亲在身后喊，刚刚从沙发上爬起来，衣服皱巴巴的。
　　他走过去帮她理了理头发。
　　女人抬起头看着自己高大的儿子，半天，笑得像个婴儿。“我想喝牛奶了。”
　　“好。”他点点头答应，从壁橱里拿出一个小锅，小锅边上放着一根筷子。
　　女人兴高采烈地赤着脚躺回沙发上，背朝外，脊背弯曲。
　　一切都像从前一样，真是太好了，她想。
　　想着，她有点想哭了，转眼间却又不想哭了，闻着渐渐飘出来的奶香，像是进入了香甜的睡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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