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与菊（杀铃同人）

　　正午阳光炽烈，明亮的光线洒在院子井沿边上的大捆菖蒲上，不一会儿，原本翠绿的叶子就变得蔫了。
　　“阿国小姐，这些菖蒲是不是太多了？”
　　和法师大人一家及戈薇姐姐一家吃过类似家宴一样的午饭后，大家都各自回家，只剩下阿国小姐还在。铃打起一桶井水，从桶里舀出一瓢水泼在了菖蒲上。
　　“菖蒲可以做和歌信物、酿酒饮用、沐浴辟邪，甚至还可以封印妖怪，这可是好不容易才弄到的足够的量……”
　　阿国此时已经换过了衣服。她端坐在纸门边，手里拿着大大的酒盏。一旁的托盘上放着盘装的照烧丸子和应景的粽子。
　　“阿国小姐又和酒吞童子打架了吧？啊——”
　　铃一不小心被木桶上的绳子给绊了一下，人虽然没有摔倒，木桶却被踢倒了。
　　阿国连忙放下酒盏，想起身过去。
　　“不用了，没关系的。只是木桶磕到石头上好像摔破了……”
　　铃制止了阿国，然后把桶扔进井里，又打了一桶水上来。铃把桶放在干燥的地面上，过了一会，木桶一侧的裂缝渗出的水就把地面打湿了。
　　“果然……”
　　虽然明知道不会有什么用，铃还是忍不住用手捂住了木桶裂开的地方。果不其然，虽然水渗出的速度变慢了，但是水还是从手掌下溢了出来。
　　“不过，井水真的好凉快啊！”
　　铃干脆把双手都放进了木桶里，木桶里的水这次直接从桶里溅了出来。一桶水很快就所剩无几了。
　　“虽然井水很凉快，但还是快到阴凉的地方来吧，铃？”
　　阿国说着抿了一口酒，半眯着眼睛看着在院子上空飘着的鲤鱼旗。
　　“我知道了！阿国小姐，妖气可以对妖怪的身体进行自我修复，但是座敷童子现在的情况是正在不断流失妖气，就像有裂缝的桶无法存住水分一样，如果把座敷童子比喻成桶的话，症结就是要找出这个裂缝！”
　　突如其来的感悟让铃兴奋不已，她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想法分享给了阿国。
　　“听起来是很简单的原理，但是那天法师大人的检查是外表没有任何症状啊。”
　　阿国没有太大的反应，她陈述完事实后一口气喝干了酒盏里的酒。
　　“不过反过来想，暂时找不到裂缝的话，能往桶里不断地加水的话，就算有溢出，桶多多少少也能存住水的吧。”
　　虽然有点不理解明明很关心座敷童子病情的阿国小姐为什么如此冷淡，但是铃心中对座敷童子的病情的想法却越想越清晰。
　　“你是说补充流失的妖气？”
　　阿国放下了酒盏。
　　“对！地念儿的药草田里就有富含妖气的药草，我现在就去采！”
　　困扰好几天的事情有望解决，少女一下子变得行动力非常。阿国看着门外远去的背影，却一反常态地无动于衷。
　　“请告诉我，敷丸怎么才能好呢？”
　　无论怎么请求，那个外表是黑发少年的妖怪始终不发一言。渐渐地，阿国从一开始和座敷童子并肩而行到后来只能勉强地跟上妖怪的背影。
　　这样下去只会被甩掉。
　　想到这里，阿国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腰间的竹刀，却很快又松开了。
　　就算是自己最信任的刀，很多时候也没有办法。
　　妖怪的背影越来越远，阿国的脚步也越来越沉重。
　　但是还是好想……
　　“人类，看起来你真的很想打败我嘛！”
　　在阿国认为自己终将无功而返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黑发少年却突然就在前面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停住了，还向自己发出了类似挑战的挑衅。
　　“不。我只想知道治好敷丸的方法。”
　　虽然嘴里说着这样的话，阿国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握紧了刀柄。
　　“真是不坦率的家伙。算了，那只好我来当恶人了——打败我就告诉你怎么补充座敷童子流失的妖气。”
　　还是那副不正经的表情，仿佛只是一时心情好而格外施恩的样子。
　　真是不管怎么看，都十分欠扁啊！
　　结果从起势到结束战斗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只能用惨烈来形容的单方面失败。
　　“抱歉，这次实在是没心情放水。不过，人类的精气是座敷童子真正的食物。”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恶劣的人呢？
　　“你应该相信我啊。毕竟你曾经可是长期作为座敷童子食物的那个人啊！”
　　“食物？！”
　　“是的，食物。所以在座敷童子被囚禁期间才总是生病嘛！”
　　这个人，不，妖怪，这是真正的妖怪。并非秀美的外表和似是而非的话语所能掩盖的妖怪的本性。如此恶劣，如此傲慢。充满了对人类的轻视。
　　“想要获得和妖怪媲美的力量，想要永远像人类那样生活，你们两个还真是配啊！”
　　又是玩笑般的语气，大喇喇地转身就走，即使刚刚才对阿国说了很多过分的话，酒吞童子也毫不在意地把弱点暴露在外。
　　不知过了多久，阿国才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去找这一带有名的法师请教了镇压妖怪的方法，最后扛着菖蒲徒步回到这里。
　　“人类和妖怪真的会有好结局吗？”
　　空无一人的院落寂静无声，远处的山峦上方，乌云遮蔽了炽阳，山雨欲来。院子里的空气变得沉闷起来，唯有飘在高空的鲤鱼旗自由地摆动着长长的须带。看着房间里挡住座敷童子的屏风，阿国再次斟满了酒盏。

　　“哈哈，小菜一碟嘛！”
　　鹅黄和服的小女孩嬉笑着一拳把仓库里的鼠妖打出门外，乘那鼠妖还在地上挣扎起身之际，小女孩又从口里喷出烈焰，片刻之后，空气里就弥漫出了一股焦香肉味。
　　“哎呀，闻着不错，就是太小了。要是再来几只就好了。”
　　鹅黄和服的小女孩把地上自己用火考好的鼠妖肉提在手里，一边抱怨一边拿眼打量着躲在般若背后的那几只送供奉来的妖怪。
　　“鵺大人饶命啊，我们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装供奉的箱子里会混进这么一只坏老鼠啊！”
　　那几只妖怪一面把自己的身形拼了命地往般若背后缩，一面哆哆嗦嗦地求饶。
　　“如果你们说的是真的，请问要怎么证明呢？”
　　年轻的神官笑眯眯地看着那些妖怪，不过却令那些妖怪更紧张了。
　　“真的是真的……”
　　小声到可怜的嘟嚷，当然什么也证明不了。
　　“这可伤脑筋了，既然你们无法证明的话……”
　　神官脸上浮现出苦恼的神色。
　　“说不出什么实质的东西的话，那就只剩下给我做晚餐的价值了。”
　　鵺开心地去拽那些藏在般若背后的妖怪。
　　“哎呀呀！可恶的小鸟和讨厌的人类神官，就是这样残害我们西国的妖怪的吗？杀生丸大人，我早就觉得他们不可信任了……”
　　杀生丸带着邪见等人经过回廊，邪见远远地便叫嚷开了，不过还没等他一鼓作气提出把鵺和神官赶出城堡的建议，就被杀生丸冰冷的目光盯了个激灵。
　　“领主大人，呜呜呜……”
　　那些妖怪从般若背后滚出来哭成了一团。虽然领主大人看起来也很可怕，不过对比正对着他们流口水的鵺来说，他们选择了祈求领主大人的仁慈。
　　“杀生丸大人，这样恐吓这些送供奉的妖怪也没说出什么东西，看样子所出的问题大概只能在这瓶酒上了。”
　　神官从装供奉的箱子里拿出一个破碎的玉瓶，示意给杀生丸看。
　　“嗯，这只烤硕鼠身上也有同样的酒味。真是可惜了，一只真的不够吃啊！”
　　鵺闻了闻手里的烤鼠肉，语气里不无遗憾。
　　“那坛酒是一个月前一位路过的漂亮女妖怪送来的，说是用珍稀的果实酿造的美酒，族长大人查看后也觉得是非常珍贵的酒，就把它加到了供奉里。”
　　其中一只来城堡送过好几次供奉的妖怪抹着眼泪，抽抽噎噎地解释道。
　　“蛊心酒。”
　　杀生丸看了一眼那个玉瓶，言简意赅。
　　“传说中会引得神也发狂的美酒，难怪这只鼠妖也经不起诱惑啊！”
　　神官看着手里的破碎的玉瓶，可惜里面连一滴酒也倒不出来了。
　　“无知的人类，蛊心酒本来就是硕鼠妖家的宝贝。这种喜欢成群结队地在地下生活的妖怪，酿造美酒是它们一族的爱好。而其中的蛊心酒则是它们所酿的酒中最美味的，据说要耗费整个硕鼠群所有的精力历经数年才能得此一瓶，这也难怪现在人家找上门来了……啊，杀生丸大人，现在还有一大群硕鼠在来城堡的路上！说不定马上就要破门而入了！”
　　“死老头子，你是说现在有一大群跟我手里一样的老鼠要来送死吗？”
　　鵺一把拉住急得团团转的邪见，眼冒精光。
　　“送死？不是来杀我们的吗？”
　　邪见脑海里浮现出城堡外面那数量可观、表情凶悍的硕鼠群，一时很难把它们和送死联系到一起。
　　“杀生丸大人，外面那些人类……”
　　因为之前听到了那些人类的求救，琥珀不得不硬着头皮提了一下。
　　不想杀生丸却没有理会他。
　　“鵺，你带着和光手里拿的那个破瓶子逆着硕鼠群来的方向飞，既然他们想要，就把这个还回它们的老巢好了。”
　　杀生丸直接对鵺吩咐道。
　　“好吧，不过我可以再抓几只回来吗？你一只、和光一只、妖精一只……算上死老头子和这位小哥，至少还要再抓七只才够！”
　　鵺掰着手指头数了一通，得出结论。
　　“那个……请问什么才够？”
　　琥珀好奇一问。
　　“硕鼠啊！到时候抓回来让山姥料理，一定比我自己随便烤烤好吃得多！放心吧，算上你了！和光，这个先帮我保管一下。”
　　鵺大方地朝琥珀摆摆手后，把手里拎着的烤硕鼠递给神官。
　　神官把手中的破玉瓶递到鵺另一只空着的手里，然后伸出双手去接那只烤硕鼠。虽然已经根据烤硕鼠的黑熊一样的体积做了预算，但神官还是被猛然下沉的双臂扯得踉跄了一下。
　　“神官大人，还是交给我吧。”
　　般若伸出一只手去拿神官手里的烤硕鼠。
　　“谢谢你，般若。但是这里离厨房不是很远，我自己送过去也可以。”
　　神官婉拒了般若，一把把烤硕鼠扛到了肩上，虽然已经毫无铃鹿宫高阶神官的风采可言了，但还是步伐坚定地迈向了厨房的方向。
　　“笨蛋和光。”
　　看着神官的背影，鵺小声地嘀咕了一声。
　　然后，鹅黄和服的小女孩闭上双眼，张开双臂，身上渐渐散发出金色光芒，当积聚的金色焕发出令人睁不开眼的光芒之后，小女孩变成了在空中扇着翅膀的三足乌鸦。金色的爪子上抓着玉瓶，八尺左右的翼展扑扇几下，三足乌鸦飞上高空，直向城堡外而去。
　　“琥珀，等鵺把那些硕鼠引走之后，你就带着城堡外的那些人类离开吧。”
　　之前听到杀生丸安排鵺把祸乱之引的破玉瓶带走的时候，琥珀就知道杀生丸并没有请那些人类进来城堡的打算。
　　人类和妖怪差距有多远呢？做了退妖师之后，琥珀更是明白了其中的差距。妖怪，对于绝大多数人类来说，不仅是天生的强者，还是猎食者。
　　小鱼吃小虾，大鱼吃小鱼，人类吃鱼，而有些妖怪则吃人。
　　杀生丸大人是非常强大的妖怪，亦是西国众妖之主。但是他此时的安排，却救了外面那些被硕鼠追逐的人类。这让琥珀内心更加羞愧。在天守阁之上的时候，他就认出人群之中有那个劝他去围剿妖怪城堡的法师。这些人是打算来消灭杀生丸大人的，但是自己却无法对他们的求救置之不理。
　　“杀生丸大人，那群人里有法师，这样也没关系吗？”
　　虽然和外面的人不是一伙的，但是琥珀还是觉得无法面对杀生丸。
　　“杀生丸大人，我想和他一起去。”
　　琥珀还没来得及听到杀生丸的回答，就被从厨房跑回来的神官打断了。
　　“第一次有人类来这里造访，虽然不便招待，但是还是要好好地送一下。”
　　神官气喘吁吁地补充了解释。
　　“我知道了。”
　　杀生丸说完这句后就走向了走廊深处。
　　“是。”
　　虽然杀生丸大人并没有指定，但是琥珀觉得那是对自己说的。很奇怪，听到杀生丸大人这样说过之后，琥珀的心情轻松很多。
　　如果那些人还不肯放弃围剿城堡的话，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他们伤害杀生丸大人的。
　　琥珀在心中暗暗发誓。
　　“喂，你可不要忘了自己当初说的话！人类神官！”
　　邪见恶狠狠地对神官说完，便去追那个白色的身影了。
　　“奇怪，邪见大人的表情看起来很担心，可是说话的语气又很凶狠。”
　　虽然敏锐地感觉到了邪见的情绪变化，但是要琥珀理解其中奥妙还是很难。
　　“奇怪吗？邪见大人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不过在表达方面，有其主必有其仆。有时候的确别扭到令人头痛的地步呢！”
　　即使神官此时的表情看起来有着深深的担忧，琥珀却直觉地感到神官心中想的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总之，琥珀是吧，我们还是快去‘好好地’送一送那些人类吧。只要一想到马上就要建立真正属于杀生丸大人的铃鹿宫，我就迫不及待了。”
　　“诶？”
　　但是看起来温柔如春风的神官却并未继续为琥珀解答疑惑，那个人大步向前，脸上显现出了志在必得的坚定神情。

　　“这些够了吗？”
　　“嗯，完全足够了。谢谢你，地念儿。”
　　看着愈加美丽的少女的脸上扬起的明媚笑容，地念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以前一直都把它当杂草处理了，没想到现在还能帮上铃的忙。”
　　“诶？不会有妖怪需要这种药草吗？”
　　“这种药草对人类没用，而对于妖怪来说，受伤了一般也是靠自身妖力自愈。”
　　“难道没有专门给妖怪治疗的妖怪药师吗？”
　　“这个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很多妖怪一旦开打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估计也来不及找药师了吧。”
　　听了地念儿的话，铃不由得回想起了一些久远的记忆。第一次见到杀生丸大人的时候，他就受了很严重的伤。到后来，杀生丸大人也总是在受伤。
　　不管妖力多强，也会痛吧。甚至也有可能会出现像座敷童子这种情况，妖力消散而亡。
　　铃的胸口渐渐闷痛起来。
　　“看起来要下雨了。”
　　少女沉闷的表情让地念儿有些不知所措，他希望笑容能回到她的脸上，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铃抬头看向天空，夏季的天空，乌云厚重，但是在大块乌云的边缘又镶着明亮的金边。雨还未下，雷声轰鸣。
　　“那我得赶快回去了。”
　　少女不知想到了什么，如同太阳般的微笑又回到了她的脸上。但是地念儿却感到这笑容和之前有些不一样。
　　“铃真是个好姑娘！”
　　从屋子里出来的老妇人手里拿着一把伞，她笑容满面地把伞递向地念儿。
　　“嗯。”
　　地念儿一边表示赞同一边惯性地接过老妇人递给他的伞。
　　“她已经走远了，母亲。”
　　好半天，地念儿终于明白过来老妇人的意思。
　　“而且这里离枫婆婆家也不远，应该能赶在下雨之前回去吧。”
　　拙劣地解释着，地念儿转过身，拿着伞进屋了。
　　老妇人看着地念儿高大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另一方面，铃急急忙忙地往家的方向跑着。因为快要下雨的原因，路上还有很多别的人也像她一样匆匆赶路。
　　嘭——
　　啊，好痛。
　　低着头一直跑的铃撞到前面的物体，被反弹回去，跌到了地上。
　　铃抬起头。对方看起来是一个七、八左右的男孩子，穿着纯白色的和服，头上罩着白色的衣服。
　　“对不起。”
　　虽然对比对方完好无损地站着那里，铃自己这边是跌落在地，东西散落一旁的窘况，但是撞到了一个体型和年龄都明显比自己小很多的人，铃还是很庆幸对方并没有因此而受伤。
　　对方看着铃，没有说话。
　　“受伤了吗？伤到哪里了？请务必让我看一下。”
　　难道对方只是看起来没受伤而已？铃立刻担心起来，她站起来，走近男孩子。但是对方看到铃接近，立刻往后退了一步。
　　“我是村子里的药师。”
　　结果不管铃怎么说，对方只是看着她，既不说话，也不让铃靠近。
　　“不能信任我的医术吗？没关系的，这种程度的撞击当时可能会很痛，但是一般只会留下淤青之类的小伤痕，不会有太大问题的。”
　　“我这么说可不是为了逃避责任哦。”
　　因为对方怎么也不肯开口，铃又不能一走了之，铃只好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四散的东西捡起来。
　　“对不起，因为实在有很急的事情要回去处理。方便的话，可以请你先去我家吗？我家就在前面的村子里。”
　　本来以为对方又不会有什么反应，结果对方听了铃的话以后，竟然点了点头。
　　“是吗？太好了。我处理完事情就送你回家。我的名字是铃，你呢？”
　　对方又不说话了，但是又不是目中无人，因为之前不管铃说什么，他都有看着铃，而且看起来听得很认真的样子。
　　也许对方不会说话。
　　想到这里，虽然心中很担忧座敷童子的病情，但是铃还是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好让对方能跟上自己。

　　“又是你!”
　　酒吞童子瞪视着眼前的女人。
　　“你所寻之物在此。”
　　曾经在橘町见过的白色和服女人跪坐在屏风之前，面前放着一个暗红色的酒葫芦。
　　“我当然知道这就是我要找的东西，但是你为什么会在我的城堡里？”
　　虽然提出了问题，但是酒吞童子好像根本不在意对方的回答，径直操起地上的酒葫芦转身就走。
　　“我以为这里只是废墟。”
　　深雪的视线扫过室内的陈设，室内开始出现奇异的变化，四周的墙壁变得破败起来，红色柱子上的漆也变得斑驳不堪，华丽的屏风倒地，地板坑坑洼洼不复光滑，到处都堆积着厚厚的灰尘。
　　酒吞童子像没看见这些诡异的变化似的，脚步一刻不停地往门外走去。
　　“已经忘记了吗？为了救一个人类怨灵而取鬼之酒，即使那是曾经摧毁了整个大江山鬼之国的东西。但是这一次你确定不会再重复以前的错误了吗？”
　　深雪的语气平静而和缓。她低着头用手轻轻地拂过挂在腰间的白玉葫芦，微弱的青色光芒闪过她洁白的指尖。
　　座敷童子终于停下了脚步，一个用袖子遮着脸的女人挡在了他面前。
　　那个女子穿着层层叠叠的十二单衣，有一头十分顺直的长发。她站在那里，宛如风中含苞待放的樱花，柔弱娇羞，令人忍不住想要把她抱进怀里呵护。
　　“夕雾，不要哭。”
　　记忆中的酒吞童子轻声安慰着哭泣的女子。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结果听到酒吞童子这句话，女子哭得跟厉害了。她放下遮着脸庞的袖子，容颜依旧美丽。但是细细观看，便会发现她的美丽已经被岁月侵蚀。
　　“你依然如故，然而我却变得日渐不堪。只要一想到此处，便心痛如绞。”
　　女子把怀中的手镜掷到一边，已经不忍再看镜中的自己。而面前的酒吞童子的模样却仍是初识时那个容貌秀丽的少年。
　　“我已经无法回去了……”
　　女子伏到一旁痛哭，不知是哀悼自己容颜将要不在，还是为自己再也无法回到人类那边生活而难过。
　　酒吞童子已经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耳旁就一直是这种哭声。明明当年初遇在樱花树下的她，比枝头的花朵更明丽，比湛蓝的天空更开朗。
　　正如此时眼前。
　　“但是已经够了。”
　　酒吞童子化手成爪，但是还没等他伸出手去，对面的女子飞快地放下了袖子。
　　青色的皮肤，狰狞的面容，尖利的獠牙，那是一张正统的属于鬼的脸庞。与此同时，周围的废墟里也相继冒出了一只只鬼的身影。鬼的身形暴涨，裂帛之声阵阵，很快，她便变成了一只身形巨大的鬼。巨鬼伸出爪子，朝着周围聚集而来的鬼们一挥，被击中的鬼们便惨嚎着倒下了。
　　“为什么要杀我们，领主夫人？”
　　不甘的质问得不到解答，又一下，巨鬼只是动动爪子，便轻易地杀死了周围成片的鬼。
　　白目鬼、骨女、黑牙……那些倒下的鬼皆是酒吞童子熟悉的面孔，此时却都在巨鬼的手下灰飞烟灭。昔日的屠杀再一次在眼前上演。
　　“已经够了！”
　　酒吞童子大吼出声，化成爪的右手朝巨鬼猛挥过去。
　　巨鬼庞大的身躯倒下，周围的一切又恢复了平静。酒吞童子注视着自己的右手，洁净的手掌上似乎还残留着血液粘稠的感觉。
　　“悔恨吗？妄图用鬼之酒强行把恋人变成鬼族，结果却创造出了一个那样的怪物……酒吞童子，杀生丸的那把刀，是你唯一的机会。”
　　深雪说完便从原地消失了。
　　“你以为我会听你的吗？”
　　酒吞童子握紧右手，企图压抑心中的烦躁。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腰间的暗红色酒葫芦有些异样。他把酒葫芦摘下来放在手里观察，原本光滑的葫芦表面变得绵软，无数只暗红色的虫子开始蠕动起来，它们急切地涌向酒吞童子的手臂、身体。在酒吞童子惊愕之际，酒葫芦化为数不清的细小虫子钻入了他的皮肤。酒吞童子心中躁动不安，仿佛喝醉了一般，烦躁的情绪在他心中放大。
　　黑色的头发变成了长到脚踝的红发，光洁的额头上扭曲鼓动，长出两只红亮犄角。
　　不知不觉间，酒吞童子已经恢复了他曾经作为大江山领主的本来姿态。
　　“蛊心酒的味道？在西方？”
　　如同以往一样漫不经心的语调，但是嘴角那诡异的笑容却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东西在发酵。酒吞童子摊开手掌，红色的酒虫在他的皮肤下若隐若现。
　　“呵呵，那就顺手把天生牙也收下吧。”
　　酒吞童子的手掌发出红色的火焰，他看似随意地拍向身后的大殿。
　　招出暗红色的酒葫芦，酒吞童子跳上酒葫芦飞上天空。而地上被他拍过一掌的大殿，已经彻底坍塌成了一座真正的废墟。
　　“在酒虫的驱使下，果然鬼的力量被完全激发出来了呢。”
　　刚才消失于屏风之前的深雪出现在大殿废墟之上，她拿开捂着腹部的手，那里已经被火焰灼烧出了一个大洞。
　　“用自己的灵魂为饵唤醒酒虫——这真的能挽回你曾经造成的错误吗，夕雾……”
　　白玉葫芦里已经没有了夕雾的灵魂波动，理所当然这只是深雪一个人的自言自语罢了。

　　身后如同潮水般的兽群向着天上那只金色大鸟的方向退去，虽然不明白其中的关联，但是被兽潮追赶到精疲力竭的人们，还是不由自主地松懈下来。
　　“主公，硕鼠群跟着那只鸟走了，我们现在要继续攻击城堡吗？”
　　身为足轻组头的下河原俊是这此围剿妖怪的实际指挥者，此时他正跪在马前毕恭毕敬地询问着骑在马上的男人。当然了，私心里他是很希望能得到肯定答复的。一方面辅助此次围剿妖怪成功的话，他又可以往上再爬一步。另一方面，刚才在城下喊话求救的人正是他，即使这么做是为了保全大家，但是向敌人求救这种事情一定会很快传开。到时候就不仅仅是被嘲笑这么简单了，很有可能会影响到他以后的前途。
　　“法师怎么说？”
　　骑在马上的男人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他还望着硕鼠消失的方向。
　　“十分抱歉，生驹大人。维持城堡结界的妖力过于强大，我们暂时还没办法破除结界。”
　　带领法师们的老法师站出来，沟壑纵横的脸上带着隐隐的懊恼。
　　“也就是说城堡里的妖怪很强大？”
　　骑在马上的男子一向冲动的脑袋好像总算冷静了一回，立刻提出了和此次行动有直接关联的问题。
　　“是暂时没办法吧？如果给予足够的时间……”
　　看出骑在马上的男子有放弃进攻城堡的打算，下河原俊立刻接过了话头，并用极具威胁性的眼神注视着老法师。
　　“啊……时间足够的话，我们一定可以破除结界！”
　　老法师额头上流下了冷汗，这个下河原俊虽然是足轻组头这样的人物了，但是在接受这次委托之前就听说过他原本是个山贼出身的野武士。好不容易爬上去的人一旦摔下来，会干出什么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骑在马上的男子终于恢复了一点精神。他看向疲惫不堪的武士，还有那几个无聊刻板的法师，最后把视线集中到了跪在马前的下河原俊身上。这个男人的确有能力也有野心，不过那卑鄙下流的出身实在是让人厌恶万分。这次围剿妖怪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想挫一挫新晋的中务少辅的锐气。谁料到刚一进入森林就遭遇到了兽潮，因为骑着马，大家也就慌不择路地沿着大路狂奔，结果现在误打误撞倒是真的到了妖怪的城堡。虽然无功而返让人郁闷，但如果就此丢掉性命就不划算了。可这个男人此时还要逼着自己选择继续攻打城堡，可恶，真是太可恶了！
　　“哎呀，这可真是令人惊叹啊——刚刚才因为神明的仁慈而死里逃生，现在就要做出亵渎神明的事情了吗？”
　　跟在神官身旁的琥珀听到神官的发言不由默然，杀生丸大人的确能力强大，但是神明和妖怪应该不是一种生物吧。当然比起这个，他更在意的是，这些人果然就是来攻打城堡的，而且直到现在，这些人似乎也没有放弃自己的打算。
　　“人类？”
　　下河原俊吃惊地看着从城堡大门中走出来的两个人，一个是穿着高阶神官服饰的年轻人，一个是带着奇怪宠物的少年。难道自己的情报出错了？心中巨大的恐慌席卷而来，这是比刚才被兽潮追赶还要可怕的感觉。
　　“两位已经把城堡里的妖怪消灭了吗？”
　　老法师急忙询问。
　　“你在说什么笑话吗？难道听不懂我一开始就说了这里是神明休憩的场所吗？”
　　神官似笑非笑地看着老法师，嘲讽的意味非常浓厚。
　　“你是……玲鹿宫的……”
　　骑在马上的男子开口了。他看着神官，想起来他曾经多次在盛大的祭祀上见过这个据说是玲鹿宫下任宫司的青年。
　　“生驹大人。”
　　神官微笑着看向生驹。
　　听到神官认出了自己，生驹内心的虚荣得到了小小的满足。
　　“没想到一向只爱风雅的生驹大人也开始做起忘恩负义的事情来了。”
　　神官一盆冷水泼下，但是比生驹的怒火更快的却是下河原俊的动作，他跳起来，一把抽出佩刀指向神官。
　　“去死吧！”
　　下河原俊高举刀具冲向神官。
　　这些碍事的人……必须让事情回到控制之下！
　　噗——刀刃入肉的钝声，砍中了！
　　“很有勇气——不知是否也有胆量接受神罚呢？”
　　下河原俊的眼前，神官白皙的脸上被溅上鲜红的血液，缓缓倒下。同时他的身后也传来了神官冷酷的声音。
　　下河原俊惊恐地转过头去，看到神官就在自己身后。他想继续挥动手中的刀具，但是却发现刀具无法顺应自己的心意而动。
　　神官像是没有发现下河原俊的窘境似的，他将食指和中指放到唇上，隐隐约约念了一段咒语。
　　渐渐地，下河原俊的瞳孔不由得放大了。
　　轰隆隆，地面被震动的声音一阵强过一阵，森林里的道路上响起了那可怕的声音，烟尘四起，兽群又回来了！
　　“拜托了，你可得保护好我哟！”
　　神官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把琥珀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看向神官，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看他。
　　琥珀看向在场的其他人，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森林里重新出现的兽群身上。只有那些随行法师围坐成一圈，口里念念有词，随后，一个大型结界把在场的大多数人笼罩了起来。
　　“都是这个该死的神官搞的鬼！”
　　下河原俊对其他人吼道。在法师的结界之下，又是第二次面对兽潮，下河原俊反应比第一次镇定了许多，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终于抽出了刀具，刀具上一个白色的纸人形晃晃悠悠地串在刀身上。
　　“杀了他兽群就会消失了！”
　　这句话犹如油锅入水，武士们纷纷拿刀对准了神官。
　　神官依然没有看向琥珀，他站在那里，闭上眼睛，维持着施法的状态，一动不动。
　　下河原俊甩掉刀上的纸人形，再次朝神官挥出刀去。不会再让你逃跑了，这次就算没有杀掉城堡里的妖怪，也能收场了。
　　挥出去的刀被挡住了，和神官一起出现的少年出手了。而且，那只奇怪的宠物也突然变大，协助他抵御着其他武士的攻击。
　　“兽潮和杀生丸大人没关系。而且之前的硕鼠群也是杀生丸大人派人引走的。”
　　少年一边抵挡一边冒出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他可是亲口跟我说这是神罚啊，你当我傻吗？小子！”
　　想到刚才在神官那里受到的侮辱，下河原俊下手更狠，而且不管琥珀说什么也不理会了。
　　神罚？但是杀生丸大人当时的意思好像是根本不想管这些人类。只是自己又确确实实听见了这些人不肯放弃消灭杀生丸大人的计划。也许神官大人是想教训这些人？可是之前硕鼠群是冲着蛊心酒去的，现在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下河原俊身材高大，刀术老道，很快琥珀就无法思考，只能专心应对了。

　　空中的雷声一声接着一声，翻滚的乌云里间或有白光闪过。越来越猛烈的风里已经有十分明显的水汽的味道。
　　“看起来就要下暴雨了，杀生丸大人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此时，邪见跟在杀生丸后面。他们并没有在妖怪城堡中的任何一处。事实上，和神官、琥珀他们分开以后，杀生丸就独自飞出了城堡。当然，邪见乘坐的是专属皮毛，柔软光滑，迅捷舒适。
　　但愿不要被不时闪过的雷电劈中了才好，不然我就要跟着一起被烧焦了。
　　“邪见。”
　　风中传来了杀生丸的声音。
　　“啊？杀生丸大人……”
　　邪见反射性地抓紧了手中的皮毛。杀生丸大人当然不可能知道我心中在想什么。不用担心、不用担心，哈哈……
　　“信上说，铃下个月要举行成人仪式了。”
　　“啊，好快！一眨眼铃就长大了！”
　　这次杀生丸大人就要去把铃接回来了吧。虽然铃有点唠叨，但是有时候还挺想她的。
　　邪见天马行空地想着。
　　“这是最后一次去村子了。”
　　这句话逸散到风里，没有被邪见听见。
　　“杀生丸大人，村子的方向好像不是这边……”
　　邪见看着下方的环境，他们正快速地掠过一大片森林。这片森林位于西国东海岸，物产丰富，这次的供奉就是由居住在这片森林里的妖怪送来的。
　　“在那之前，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杀生丸说着快速俯冲下去，降落到了下方森林和海岸交接处的村落里。
　　说是村落并不恰当。因为它十分地繁华。丝毫不逊于常世城的热闹，而且由于居于此处的妖怪们没有常世城里的妖怪们的那种哀戚，行走于街上的妖怪们的脸上往往带着快乐的笑容。这里是被称为“里”的地方，它占地比人类的城要小很多，所以从远处看就像一个村落。不过妖怪的“里”不仅仅是妖怪们聚居的地方，它通常也承担着此处的妖怪和其他地方的妖怪互相交流往来的功能，所以它又很热闹。像这样的“里”，在西国一共有五个，但是此处的“里”却是最大的。因为靠海，在这里的街上还能看到人鱼这样罕见的妖怪。
　　“杀生丸大人，我们来这里是要调查蛊心酒的事情吗？”
　　邪见跟在杀生丸后面踏进“里”的结界。“里”的结界作用和人类的城墙差不多，能够阻挡外界入侵，当然妖怪的结界也能阻挡人类的窥视。普通人类是无法看见被结界保护起来的“里”的。
　　“‘里’的结界被破坏过。”
　　杀生丸停住脚步，神情凝重。西国的“里”的结界是杀生丸每年都会和管理“里”的长老们定期加固的，要进入“里”就必须要持有西国妖怪的通行证，这种通行证除了由管理“里”的长老们颁发外，就是去杀生丸城堡直接向领主申请。现在“里”的结界被破坏了，虽然是巧妙地只留下了细微的痕迹，但是作为结界的施放者之一，杀生丸还是很轻易地察觉到了。何况这个妖怪留下的气味实在是很熟悉。
　　鬼的味道和诡异的酒香。
　　完全进入“里”以后，到处都是酒的味道，醇厚的香气令人沉醉。仔细观察走在街上的妖怪们，也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有晃晃悠悠继续游走的，有倒地就睡的，也有被酒激发出内心的愤怒，大打出手的。热闹而杂乱，还掺杂着血腥的味道。追寻着鬼的味道，杀生丸径直走到了管理“里”的长老家门前。
　　“邪见。”
　　杀生丸呼唤着，但是却没有人应答。杀生丸把周围扫视了一圈，也没有看到邪见的身影。
　　他皱了皱眉，不耐烦地走向来时的路。此时的街道上很不安全，酒的香气太过浓郁，这种诡异的香气又很容易引起人心底里的烦躁。不过一小会，街上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而开打的妖怪又增多了。
　　凭着对气味的追踪，杀生丸很快便找到了躺在地上睡死的邪见。
　　就算被别的妖怪来来回回地踩也醒不过来吗？
　　杀生丸看着邪见脸上、身上无数的脚印，抬起了脚。
　　“迷路了吗？我以为你一踏入‘里’就会直接找到我呢。西国的领主大人——”
　　简直是要凝成实物一般的香气，从身后环绕而来。杀生丸一脚把邪见踢到用来遮挡摊位的布帘后面，然后转过身去。
　　“酒吞童子。”
　　只是陈述事实一般的语气，杀生丸平静地看着站立在街道中央，在漫天雷电映衬下的，全身仿佛燃烧着红色火焰的鬼。

　　——第六话 【鸣神】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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