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妈的公主》

　　同学会是个挺无聊的事，同学会是谁第一个发起的？
　　六安拿着手机悄悄的搜索，没有答案。
　　两大桌子人，都是当老板的，当官的，社会精英，一直敬酒，吹牛皮，讲混段子，戏耍女同学。老不正经！
　　六安穿的很漂亮，是特意打扮过的，不能让叶之衾没面儿。但她坚决不穿高跟鞋，她喜欢舒服的平底鞋。
　　清瘦高挑，一脸胶原蛋白，笑盈盈的小模样，站在人堆里，也能一眼就瞧见她。
　　傅崇光迎面走来，从她身边经过，跟叶之衾打了招呼，对着她笑了笑。
　　他今天梳的背头，两边发鬓剪的很短，额头全漏出来，一脸白白净净，跟之前完全不同了。像个雅痞。
　　这次带来的，是个气质不凡的女孩。听见别人问了，是大领导家的千金，门当户对。倒也是，这样的场合，总要带更上台面的。
　　谁又知道这是门当户对里面的第几个呢？
　　总有人敬酒，六安乖乖的都喝了，傅崇光敬的，她也喝了。叶之衾不可能时时刻刻顾着她一个人，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这种场合，她见过。喝酒是有学问的，她记得。喝的不是酒，是面子。
　　“小仙女，还记得我吗？”
　　六安打眼一看，是一个胖男人，笑着点点头说：“记得记得，是何总。”
　　何舀拿起酒杯一定要六安干了，这个男人是风月场的高手，虽然长得一般般，但对女人出手很是大方。六安见识过，是个玩家。在许多地方都有情人。在海城也有过，给那女孩买昂贵的玉器珠宝，项链手表，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个何舀，是在上海做风投的。在海城见过几面，那个时候六安上大二，虽然岁数不大，察言观色还是学了不少。能看出来这个人有一些瞧不上叶之衾当时的广告传媒业。话里话外总显得高人一等。叶之衾对他评价还算高，说他傲气是傲气，不过在同学里混的算是不错。
　　硬生生被灌了三杯葡萄酒，六安有点招架不住，想找叶之衾找不到，卫蓝也找不到，只看见傅崇光远远的看着他们这边的热闹，搂着别人有说有笑。
　　一个个都是不安好心！
　　六安没办法，她是见识过这种场合，可是没有经验。以前多懒，总是能仗着年纪小打哈哈混过去。现在可不行了，只能硬着头皮伸手，又去接了那酒杯。
　　“哎哎哎！趁我不在欺负我的人可不行啊。”叶之衾一支手覆上六安的手，接过酒杯。
　　得救了，救世主总算是出现了。
　　六安见他也喝了不少，眼眶微微发红，但他这个人喝酒不上脸，一会功夫，又下去了。
　　叶之衾另一只手捏了下六安的后腰，她马上领悟，说了一句：“正好你们聊，我去一下卫生间。补妆。”趁着机会溜了。
　　何舀盯着六安的背影，直到人消失不见，对着叶之衾色眯眯的说：“你这小仙女长大了，真水灵，还是你有眼光啊。”
　　看样子是有点喝多了，其实并没有。
　　叶之衾笑笑，没说话，眉毛已经拧在了一起。

　　六安在卫生间里催吐，就差把胃都吐出来了，人还是头晕，她不能沾酒，沾了就醉。头重脚轻的，趴在马桶边起不来。
　　听见外面人对话，“我昨天看见卫蓝和那个法学系的李婧一个房间出来的，肯定是勾搭上了。”
　　“上学的时候不就追着人家跑么，那时候李婧多清高，现在好了，离婚了没人要吃回头草了呗。”
　　“哎哎哎，叶之衾那小女朋友看着能有二十岁？”
　　“应该有吧，看着是挺小的，不过听他说研究生都毕业了。”
　　“现在流行老少配，叶之衾也风流的很，指不定下次就换个更年轻的。”
　　“叶之衾是真混出头了，听说现在身价起码翻了十倍，这个数，都不止了。”
　　“他是挺有本事的，我最佩服他一点，你看他和傅崇光还能一起喝酒聊天，就像没事人一样，这才是干大事的人啊！”
　　“他前妻跟他离婚跑到美国去找傅崇光这事你知道吧？”
　　“听说了，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们家老张之前去美国公派深造，全都知道，好过一阵子，傅崇光家里都是些什么人啊，能让他跟离过婚的人在一起？闹了一阵，就散了。”
　　“真的假的啊。”
　　“哎呀，我还能骗你啊，我家老张经常跟他们聚会，那个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后来叶之衾破产了，楼月帮过他，想跟他复婚，人家叶之衾不干了。听说叶之衾能有今天，傅崇光他爷爷家那边也没少在背后使劲，他们之间，事儿多了去了，不好说，不好说……”
　　“……”

　　后面的话六安也没听了，等人都走光了，她才推了门出去。

　　一路找到叶之衾，靠在他身上。

　　这一刻，她就是心疼叶之衾了。明月之心，照了沟渠。楼月和傅崇光，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

　　何舀一直跟叶之衾讲风投的事，想跟叶之衾做生意，跟之前的态度可是完全不一样。

　　叶之衾拿着酒杯百无聊赖的听着，不太感兴趣的样子。一只手拉着六安的手，紧紧握着，问她：“你是不是醉了？”

　　“我没有。”

　　“没有吗？”叶之衾微醉的样子，很迷人。

　　又有人上来和叶之衾搭话，把何舀摆一边凉快去了。

　　人哪，人的面子还真是全靠自己争的。当初对他爱答不理的人，现在都高攀不起了。

　　六安一句废话都听不进去，干脆靠在叶之衾身上，想睡觉了。

　　“咱们回去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叶之衾在她耳边轻轻了说了一句。六安抓紧了他的手。忽然，感觉他蹲了下去，她睁大了眼睛。

　　叶之衾在给她系鞋带？

　　周围好多人在看着，卫蓝酸溜溜的插了一句话：“真是疼到心坎里了。”

　　大家开始笑，六安看不清那些人，头晕的厉害。叶之衾搂着她的腰回了酒店房间。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没有，他们睡在了一个房间。就这样借着酒劲儿，被叶之衾折腾了一晚上，他很自然的睡了。
　　六安清醒了过来，像是要散架了，浑身疼的厉害。这件事上叶之衾总是很用力，就像要把她活活吞了，当是下酒菜。
　　她趴在床沿上，看着落地窗，一层薄纱窗帘，挡不住外面的光亮。用手挡住自己的眼睛，指缝里还有光。
　　这里不好，又干又冷。海城才好，海城四季如春。
　　她两只手放在脸颊上摸了摸，滑溜溜的，一点瑕疵都没有。年轻的□□，除了这个，她一无所有。
　　叶之衾，我不欠你的，从来都不。我知道要还。
　　六安安静的躺了片刻，转头看着叶之衾的脸，他睡着了喜欢抿着嘴巴，呼吸很轻很浅。
　　他好看，温柔，能力超群，给过她无限的温暖和关怀，也有过严厉，刻薄，霸道，伤也是伤的彻彻底底。现在又突然变得有求必应。他现在的金钱，地位，他的内涵，他的才华，随随便便就可以吸引很多很多花枝招展的女人。

　　可六安为什么不为所动了呢？是人坏了，还是心坏了？

　　“不睡觉盯着我干什么？”
　　突然的一句话吓了六安一个激灵，明明没有睁开眼睛，不过嘴唇微微张开。
　　“你怎么醒了？”
　　“扭来扭去，睡觉就不能老实点。”叶之衾一把就把她带进了怀里，搂住不放。

　　六安的手不安分的在叶之衾胸前蹭来蹭去，“我算发现了，你这些同学，没一个正人君子，都不如你！见到漂亮姑娘眼睛就冒光。”
　　“不就是多敬了你几杯酒，到你这里，就没一个好人了。”
　　“也不是，其实你这些同学都挺厉害的，不是这个总就是那个总，还有当大官的，就没有混的差的。”

　　“大浪淘沙，混的差的，都不在一个圈子了，早都没有联系了。”

　　这就是社会，这就是现实。用不着的了，同学不必做。

　　六安见过了这些形形色色的所谓精英人士，在那一刻禁不住设想了一下自己的未来。她多希望自己也能像叶之衾一样，在同学会上被人围着转，谁没有点虚荣心呢！谁都不想当最没出息的那个，那真是很丢脸。
　　“叶总，我有目标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不是总说希望我做一个有目标的人。我现在的目标就是要好好做一下职业规划，做一个有用的人，最起码不是同学里最差的，这样以后万一我去参加同学会不至于被人看不起。”
　　叶之衾闭着眼睛浅笑，她以为是嘲笑，“你干嘛笑我。我这是为自己打算。你也不会跟我耗一辈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你现在是不甘心觉得我不听你的话了，指不定哪天想通了，就不带我玩了。”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叶之衾重复她的话，说：“我也算没白教你。后面还有两句，知道是什么吗？”

　　那谁知道啊，六安反正不知道。她肚子里那点存货，还不都是他一句一句教的，没教的怎么会知道。

　　“还有两句吗？什么？”
　　“早时不算计，过后一场空。”
　　对对对！就是这么个理，六安不敢说。
　　“你要是会算计，我倒是放心了。”
　　别人一教就会的，这个丫头总跟你没心没肺，你也没一点儿办法，只能随着她。
　　叶之衾轻叹了口气，手放在六安下巴上，摸着她的小脸，比以前小了一圈。
　　“那时候多傲气，跟我沾亲带故的都躲着，东西一样不差都还给我了。躲的远远儿的，我当你这姑奶奶有多大本事，回来一看，还是个合同工，混的正式编都没有。骨头那么硬，为什么还给我打电话？”

　　“我都说了，我翻东西，看到了你给我的那个破手绢，我以为号码应该是不存在了，就试了一下，谁知道你还留着。”

　　一个电话，我等了三年。叶之衾心想，让她低头太难了。他心里有执念，打不打电话，他翻盘回国了这辈子就不可能再跟她分开。

　　“研究生怎么念完的？”他问。

　　“给我亲爸磕头念完的。”她答。

　　“亲爸？”

　　“对啊，亲爸，混的不差，实在没办法联系过，去了他家，当着我爷爷奶奶的面给他磕头就给交学费了。最后一年没交了，后妈不同意再给我钱，就欠着了，我自己后来打工挣钱还了。”六安说的挺无所谓的。
　　“为什么不找我？”
　　“为了争口气。”
　　“就为了一口气，舒坦了？”
　　“舒坦啊。我不知道多舒坦！”
　　她其实做过很强烈的思想斗争，最后还是咬咬牙挺住了，说好了不联系。不为别的，也可能是因为楼月，她想在楼月那里挣一点脸面。好像被别人看低了也就算了，但就是楼月不行。
　　不过最后，还是打了电话。
　　她说不清究竟为里什么。忍了整整三年，是极限了。
　　叶之衾是上帝吗？大概是。每一次撑不下去的时候，总会想起他。

　　“你走了以后，楼月去我们家找过我妈和我，让我们永远都不要再联系。还说你们去美国会复婚，你们有孩子了，不会再回来了。”
　　叶之衾并没有显得多么惊讶，反而是很平静，“她比你会算计。”
　　“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六安很不屑，“人哪，还是要学好，人在做天在看，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顿了顿，她说：“我可不会想着去算计别人。我现在就是想做一个有本事的人。你觉得我做什么职业比较好？”
　　“傻瓜，我都帮你规划好了，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
　　“你给我规划好了？骗人，就是给卫蓝做助理啊？”
　　“人没有一步登天的，谁不是一步一步走路？路还没走好，就想飞了。”叶之衾轻轻敲她脑壳。
　　“我就是想一夜暴富。”
　　“一夜暴富简单啊。”
　　“怎么做？炒股？你教我炒股。还是买基金？或者做投资？你教教我呗！”六安来了精神，爬起来趴在叶之衾身上，他最会做投资捞偏财。

　　“你嫁给我，财产分你一半。”

　　叶之衾伸手擒她，六安躲开了，躲的老远，都快躲到床角上去了。

　　这是句玩笑话。可六安脸色立马就变了，很难看。就像是触了逆鳞。

　　“叶之衾，你觉得我以前跟你在一起，为了什么？”

　　叶之衾没有回答，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也许为了钱，也许为了地位，或者，为了过好日子。不外乎如此，说出来多难堪。反正为了什么，他都不介意。

　　“我看过一本书，书上说钱，成就感，安全感，都可以自己慢慢去追求，从男人身上得到快乐和温暖就够了。我这辈子最缺的两样东西，钱和爱，你都给过我。我不后悔。算命的说我这辈子，不合官，不合财，只合精神。可我知道我找不到灵魂伴侣，一辈子都不会找到，因为我得的病治不好，我最害怕的就是陷入那种情绪。我真的很害怕，我必须要反抗，如果我死了，我妈会疯，她一辈子除了我，什么都没有。我是自杀过，就那一次，不是因为任何人，我就是天真一回，我看看我能不能再投胎，换一个活法。没有你，也没有我妈。”

　　“六安，我们不说这个了，好不好。”叶之衾起身，伸手抓住她。
　　六安还是要说，“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是因为你有钱才跟你在一起，楼月说我拿你当饭票。我喜欢你有钱是真的。我那时候爱你也是真的啊。我知道，你也真的喜欢我，我感觉的到，不然你不会因为我打破了头好几天不去上班，一直陪着我，哄我开心。你助理说，在你心里，时间和我最珍贵。我多开心啊，开心了整整一个学期。也想一直那样傻傻的跟你在一起。可是后来……后来……”

　　六安哽咽起来，她不想再提那些事了，可是她忍不住，就是忍不住了，心里堆了好多好多垃圾，想倒出来处理掉。

　　叶之衾张了张嘴巴，什么都没说出来，六安继续说：“你还记得吗，以前你在华侨的办公楼，我在你的休息室里睡着了，有个女人哭哭啼啼来找你。你们吵起来，把我吵醒了。我躲在里面不敢出去，我还小，我怕她会打我。你说：我是个商人，我最大的资本就是我自己，你想要我，你要得起吗！就是这句话，不光她醒了，我也醒了。我是在那一刻开始筹划着离开的。哪儿有什么将来啊，我一点儿都不敢想。”

　　那些年，那些事，那些人，闲言碎语，道听途说，和眼见为实，在别的女人眼里，其实没多大事。可在她这里，怎么就过不去了呢？怎么就过不去？就是卡在心尖上，过不去。

　　“你现在说你想跟我结婚，我更害怕，结婚要承担多少责任？要面对多少我应付不来的事？我现在跟一个废人差不多，我不是个正常的女人。我不喜欢包，不喜欢金银首饰，甚至不喜欢房子车子，她们喜欢的，我一样都不喜欢。不是因为我特别，仅仅就是环境造就人，我过惯了居无定所的生活，拎包就走，无家可归。了无牵挂才是我的愿望。礼义廉耻，孝敬父母，勉强为之。我读的书，学会的都是大逆不道。我不是不想跟你结婚，而是我根本就不适合结婚。你好好的一个人，凭什么受我连累？”

　　六安喉咙里涌起一阵酸楚，越哭越厉害了，“我知道你对我好，你为我做了很多很多，我现在还能拿自己还，以后呢，我拿什么还啊？”

　　叶之衾没有想到六安的情绪会失控，他以为她都好了，原来还没有。一切都是假象，那些快乐，都是假装的。他更加不知道，那些他认为无关紧要的，是致命的伤害。他紧紧的抱住六安，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感化她的情绪。

　　“不要你还，我什么时候说过让你还了。”是我欠你的，我欠了你的。
　　“我不还？我不还行吗？我不还楼月又会说我是为了钱，我处心积虑，我没有用真心！我用没用真心，天地良心！我走的时候，什么都没要！我一样东西都没要……我从来问心无愧……”
　　歇斯底里，精疲力尽。
　　这么多年，也不过就是为了这一口气。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就是天生骨头硬，好比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那年学校组织看电影，阮玲玉的故事，别人都当是个笑话看的觉着矫情。她却是钻了心尖儿的难受，就为了那么一句话：只怕是人言可畏。
　　“用心了，我知道你用心了。别哭了，别人不信你，我信。”
　　“就怕你说的是谎话，你也和她们想的一样！”六安一口咬在叶之衾的肩膀上，谁把她当傻子她知道！
　　“我要和她们想的一样，会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
　　叶之衾肩膀吃痛，牙缝里吸了一口凉气，笑了，不讲道理，这个丫头。
　　六安冷静了下来，开始后悔，怎么好好的人又失控了？
　　“叶之衾，你有没有过特别特别心痛的时候？”
　　“有过。”
　　“什么时候？”
　　“很多年前。”
　　“发生了什么事？”
　　“妹妹自杀。”
　　叶之衾这一刻是很平静的，过去太多年了，记忆模糊了那种心痛，到底有多么痛，他觉得是用语言无法形容的。
　　“为什么？”
　　“为了一个外人。不，一个狗东西。”大概是不愿意再提，说话的声音很小。
　　“你却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六安，你那时候还小，我不想让你知道这些复杂的事。”他好无奈。

　　失去亲人的痛，大概是世界上所有的痛里面最最心碎的一种。所以那时候开始叶之衾有了白头发，他定期会去染头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的秘密。
　　六安偷偷见到过，他一头银发的样子。原来那是一夜白头的痛。
　　“算了，原谅你！”
　　叶之衾抱着六安，心里很踏实，就像多年前一样，不管外面山崩地裂，一片狼藉，只要六安在他怀里，一切都还不算是最坏，甚至有点暖心。
　　“六安，我有两句话想跟你说。”
　　“第一，将来你只要想着怎么去投资自己，不要考虑我。第二，对你认为最亲的人好，不需要任何理由。”
　　“好。”
　　六安点点头，答应了。
　　“还有，以后不要再说死这样的话，我不爱听。”
　　“好。我不说了。”

　　六安特别特别心痛的时候，就是那个看星星的夜晚。刻骨铭心，明明心里千千万万个舍不得，还是狠心说我不要你了。

　　每一年他的生日，六安都会去半山的海边，痛哭一场。

　　问大海，他会回来吗？

　　大海说不会。

　　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那种心情。也特别特别的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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