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

　　晨光初亮，新日已出。

　　初生的太阳自东方微微探出了头，正在冉冉上升。

　　霞光本该格外透亮，然而空气中却多了些许雾绕，使得天色有些朦胧。就连那晨光也似裹了一层淡淡的妆，欲遮还羞，流光蕴蕴。

　　地平线的尽头，有些阴冷。前方，渐有雾气蔓延。

　　路的两旁树木林立，朦胧的光透过道路旁的林木，渗透折射在这条小路上，倒映出大片大片隐隐约约的影子。

　　已值深秋，树叶都已摇落大半，只剩干涸枯瘦的枝桠，遥遥的向那蒙蒙的天空伸张着，仿佛一只只静立着的张牙舞爪的怪物，随时都在准备醒来。

　　雾气很重，一层一层渺渺飘忽，荡漾在这条格外静异的林间小路上。

　　再往前走，这雾，似乎，更浓了，已经渐渐淹没了马蹄。越往前走，雾气越浓。

　　马蹄踩踏着路面上早已铺满了的厚厚的落叶，“吱吱”轻响。

　　幽水和方子明，正持马缓缓而行。走在这条朦朦胧胧，仿佛永远也看不清尽头的路中。

　　方才从清风客栈疾驰狂奔至此，可到了这片林木环绕，浓雾氤氲的路前，马儿却突然停蹄，再也不愿多挪动半分。

　　两人费了好大力气，才堪堪扯着缰绳促使马儿缓蹄慢行。

　　“这就是太平路？”方子明悠着马儿跟在幽水身后，轻声问。

　　“是，这里便是太平路。穿过太平路，再向北数十里，便可到达万重山了。”

　　“据说万重山万年积雪覆盖，冰冷异常，尤其是那山巅之顶，峰高万尺，几可入云，若是其他山脉，倒还好说，可这冰雪山脉，你决计是不适合上去的。过了这太平路，你在山下等我，对我来说，那点冰雪算不得什么，可对你，不一样。”方子明望着幽水的背影，有些担忧，幽水本就体寒，当年又舍身为府主挡了暗器，怕是如今这旧伤也未能痊愈，若是再跋涉入那万尺冰峰，身子......

　　“不，我必须亲自上去。”幽水语气里，是不容质疑的坚定。

　　方子明的手用力握紧了缰绳，指节已发白。

　　果然，还是如此倔强，必须亲历亲为，你才放心么？方子明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忍不住呼喊：“可你的身子！......”

　　“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血冥芝，我必须亲手拿到！”幽水的语气已然冷了下去。

　　还是，不愿让任何人提起自己受伤的事情么？骄傲，倔强，坚忍，一如既往。当年你拖着未愈的身子四处为府主奔波寻药，一刻不停，伤口几次复发都咬牙不语闭口不言。若不是我整日追随你前后，怕是连我都不知道吧！可如今，你还是如此倔强，这命，当真是不打算要了？

　　方子明握着缰绳的手越发的白了。

　　再这么下去......你会死的啊。你就是再心急，也得留命来做啊。

　　方子明无声叹了口气，心知劝说已然无用，只能隐忍不语，默默跟在幽水身后。银色面具下露出的双目里，尽是忧虑。

　　马儿行的很慢。
　　两道人影在越来越浓的雾里隐隐约约飘忽闪现。

　　幽水的面目很急，望向前方，这路，似乎还很漫长...

　　忽然，袅袅的雾中传来了一位女子的歌声。伴着幽幽的琴声，轻语吟唱：

　　青草凄凄，

　　慕衫依依，

　　春雨兮兮，

　　君子幽离。

　　这歌声凄凉婉转，悠扬回荡在这迷雾重重的林木间，很突然，很诡异，也很凄凉。

　　幽水闻声勒住马儿，静静的望着前方的雾气。

　　雾气太浓，什么也看不清。

　　方子明促着马儿赶上来，勒马站到了幽水的前面，向着雾里喊了一声：“阁下何人，为何拦路？”

　　歌声停了，琴声却未停，雾里的声音没有理他，只是自顾自喃喃的念着：

　　晨寒偶闻香满庭，

　　垂梦隐约落谷更。

　　远望极目满风筝，

　　清风流去春雨声。

　　幽水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明目里有一抹流光一闪而过，沉思片刻后，向着雾里那声音淡淡的试探了一句：“只可惜，现在，已是深秋，不再是春季，没有春雨，也没有风筝。”

　　雾中传来一位女子的回音：“是啊，可惜，可惜，没有了风筝，也没有了春雨，也，没有了人！”

　　人字刚一出口，眼前浓浓的雾气忽然裂开了一道月牙般的口子，这月牙破空而来，以一个奇异的角度，绕过方子明，斜斜向着幽水飞去。

　　“破音波？”幽水勒马侧身，身形微微一闪，险险的避了过去。雾气复又弥合，放佛刚才破空而出撕裂了雾气的，只不过是空气而已。然而幽水的身后，一枝树杈，“咔吧”一声断裂。然后重重的摔在地上。

　　树枝“啪嗒”一声掉落到地上之时，雾里面远远的琴声突然变得急促而缭乱，紧接着，雾气中无数的口子忽然裂开，伴随着缭乱的琴声从四面八方，向两人奔袭而来。

　　雾中传来阵阵呼啸的声音，无数音波破雾而出，卷起阵阵落叶，漫天的枯叶飘洒，又被随后而出的音波斩的粉碎。一时间，漫天雾气之中，下起了碎叶雪雨。

　　幽水双手用力一按马背，脚已腾出，整个身子利落的蹲伏在了马背上，而后稍一蓄力，脚下用力一瞪，便向那琴声直直弹射而去。

　　弹射的瞬间，一道黑影从她掌中挥出，与迎面而来的数道音波交织在一起。黑白交错，光影闪烁，砰啪作响。

　　音波很快，墨影刀更快。音波很多，墨影更多。

　　乳色的月牙和黑色的丝线在雾气里编织出一朵黑白相间的花。

　　在漫天黄叶下，在浓浓雾气中，这朵花急速向前穿梭。仿佛是在雪中蹚开了一条长长的通道。仿佛是在水中破开了一道长长的波流。花两旁的雾气如水波一般向两侧荡漾而去，花之后的雾气在远远飞离，向后散淡开来，漫无目的四处飘散，宛如袅袅云烟。

　　周围的树枝，已纷纷断裂。而这黑白的花朵，已飞近了琴声。

　　琴声嘎然而止。

　　碎叶还在飘洒。漫天漫地。宛如撒了漫天的金纸冥币。

　　“云烟夫人...果然是你。”叶雨之下，幽水直直的身子立在琴架前，手中漆黑如墨的刀熠熠闪光。叶还在飘，漫天枯黄。

　　琴架之后的女子面容惨淡，悲痛欲绝，眉目哀伤。手指轻轻抚摸琴盘。纤细的手指轻慢温柔。

　　“云烟在此，恭候多时。”女子抬起头，语声轻柔，然而眼里，却现出怨毒的光。

　　“你是来杀我的？”幽水淡淡的问。

　　“是。”女子凄惨一笑，“我知道要不了你的命，可为了亡夫，我必须如此，也必然会如此。”

　　“你，只是来杀我的？”幽水忽然又问了一句。

　　女子愣了一下，随即语气变得冷冽，“你以为呢？自从你杀了我夫君，我没有一刻不想杀你，除了杀你，我已没有第二件事可做。”

　　幽水面上的戒备之色忽然放松下来，仿佛松了一口气。眼里的杀气也渐渐淡了下去。喃喃自语：“那就好，那就好。”只要目标不是血冥芝，只要目标只是我，就好。就一切都好。

　　对面女子没有在意她的喃语，只是恨恨的望着她，眼里的怨毒，如蛇的信子。

　　幽水叹了口气，语声轻漠：“玉公子本不该死，可他不该，打幽冥府的主意。”幽水眼里寒光一闪，语气已变冷：“尤其不该，向府主动手。”

　　女子的面容暗淡了下去，眼里的怨毒已变为悔恨，她低下头，呆呆的望着琴盘，语声悲婉，呢喃：“是啊，他不该，不该听信他人谗言，去挑衅幽冥府。我劝过他，可他，从未听进去。”女子眼眸转瞬哀伤，“事已做绝，话已说尽，幽姑娘，动手吧。借你墨影刀，让我夫妇，在墨影之下团聚吧。”说完，又轻慢温柔的抚摸着琴盘，含情脉脉，“相公，你答应带我去放风筝，现在，是时候了吧。”

　　幽水手指轻轻略过刀背，墨影刀优美的曲线，放佛一片轻柔的叶子，漆黑如墨的刀身之上，纵向排了一列星光点点，这些光点，没有光线的照射，竟也闪动着晶莹熠熠的流光，宛如珍珠，宛如...眼泪。

　　幽水端详片刻，却将刀收了起来，转身离去。

　　刚才不知所踪的方子明此刻正牵着马儿向她走来。

　　两人翻身上马，向着远处悠然踱去。

　　“她本就是来赴死的？”

　　“是。”

　　“你为何不成全她？”

　　“下不去手。”

　　“哈...”

　　你是从她眼底的深情里，看到了你自己么。

　　马儿已走远。
　　身后悠扬的琴声又响了起来，伴着云烟夫人凄凉的歌声，悠扬而婉转的回荡在这片烟雾缭绕的密林之中，那样的歌声，放佛是穿越了天地阴阳碧落黄泉之间的思念：

　　日日思君不见君

　　清风细雨烟云云

　　遥想当年美才俊

　　而今已难寻

　　天北缺

　　月北月

　　奈何天地与君诀

　　归北归

　　水漫水

　　阴阳永隔梦难回

　　遥想当年美才俊
　　而今已难寻

　　清风细雨烟云云
　　清风细雨烟云云
　　日日思君不见君
　　日日思君不见君

　　.......
　　.......

　　歌声已越来越远，幽水望着前方看不见尽头的浓雾，目光渐渐变得冷冽。

　　太平路，似乎，并不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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