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

　　“潇寒，你马上就会好起来的，秋水已答应，他答应的事，向来做得到。”林婉梦小心翼翼的持了湿巾，擦拭凌潇寒的脸颊。

　　翠绿的袖口衣摆在朦胧的纱帐之内隐现，榻上之人，已陷入昏迷，安静的睡着。

　　林婉梦轻抚病人的脸庞，潇寒，你倒是有多久，没有如此安稳的睡过了？

　　帐外薛神医看到这一幕，不忍进入打扰，悄悄退了出去。吩咐庭外丫鬟，待会将药烧制好了送过去。

　　金蚕子，冰蛊，宁草，毒寐花，还有一味，究竟是什么？薛凝倚在楼廊上，嘴角叼着一根稻草摸样的枝桠，眉目里有些许年少桀骜的光。面目也不过二十方岁年纪，竟已是鬼医圣手的传人。

　　薛凝叼着枝草，正望着庭外已经干枯的枝桠，出神。

　　从凌轩主的血痰中分解出的毒源，必不可能只有这四味，一定，还有一味，可这一味，竟怎么也寻摸不到痕迹！

　　究竟是什么？

　　要知道，无毒无味之毒物，必定溶于血，旁人难以分别，可我医门秘技，怎会也分别不出！只要能分辨出全部的毒因，那我便是不需要血冥芝，也定能解了此毒！

　　薛凝明目深邃，目光从枝头移向树下，那里，青草上的露珠顺着草叶划落而下，逐渐被大地吸收，消失不见。

　　薛凝眼眸一震。

　　难道？
　　难道是那一味毒在这五年间一点一点消耗殆尽？被身体吸收干净？

　　如若如此，那么，这毒掌的目的难道并非在于令其当下毙命？而是为了五年之后毒发？为何？

　　这月女神教教主为何要这么做？分明能够当下取其性命，偏偏在关键时候改了力道，换了手法，难以解释，耐人寻思。

　　有趣，有趣。

　　看来自己，将来，势必应到琉彊去上一遭啊，除了一定要弄清楚余下那味毒以外，还要好好的跟这位有趣的教主讨教讨教啊。

　　果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师傅说的话，确实不假。

　　师傅...

　　想到师傅，薛凝眼里桀骜的光瞬时收了起来，转换成一种相思一般的情愫。

　　江湖只知鬼医圣手，又有几人知道，这鬼医圣手，却是个女人。不仅是个女人，还是个年轻美艳的女人。

　　这个女人，狠辣又温柔，倔强又好奇，能医人，亦能杀人。

　　意随心动的银针秘技，坚不可摧的九命金针，无影无形的魅影神手，是医，亦是器。

　　之所以被人称之为圣手，不过是她在游历之中，闲来无事举手之间便曾救治了无数人的性命。然而奇怪的是，被救者大多不记得其容貌性别，故又称其为——鬼医。

　　这便是鬼医圣手的由来。

　　鬼医圣手性情十分古怪，且嫉恶如仇。行踪莫测，神出鬼没。如果有人当街施暴时突然暴毙，却又找不到行凶之人，十有八九便是鬼医所为。

　　死在鬼医手里的人，着实不少。

　　久而久之，便有传言传出：鬼医圣手救人，实则是为了杀人。其救治的人与杀的人，是一样多的。她每救一人，都是为了给杀人一个借口和平衡。
　　所以当鬼医圣手开始救人时，也是危险的开始，说明已经有人，出现在了她的死亡名单上，不知哪个倒霉蛋已经成为她的下一个目标。

　　所以鬼医圣手，长久以来都是个有人期待却又有人惧怕的传说。

　　只是近年来，这个传说，忽然消失了。

　　是的，消失了。

　　薛凝揉了揉太阳穴，眼里的情思更浓了。

　　师傅，在四年前，忽然不告而别，从此失踪。

　　自己是苦苦追寻数年，最近才在碎玉轩，终于又发现了师傅曾来过的痕迹。只是当自己赶到时，碎玉轩轩主已经毒发昏迷数天了。而自己从轩里其他人之处得知，确实有一个神秘人曾经来过，然而，这个神秘人只是与轩主凌潇寒见过一面后，便又匆匆离去。

　　至于这个人为什么要来碎玉轩，为什么要见凌潇寒，他们见面时说了什么，之后这个人又去了哪里，都无人知晓。

　　看来，只能等碎玉轩轩主醒过来后，才能追问出一些蛛丝马迹吧。

　　轩主中毒时间太久，毒因已经难以寻摸，饶是自己，目前也是无能为力，只能寄希望于血冥芝了。

　　自己当年随师父游历至海天灵门时，从灵门得知了这个信息——万重山之顶，雪山之巅，生长着一枚灵物，血冥芝，可解万毒，百年难成，而今年，正是其长成的日子。凌潇寒，也真是造化。

　　想到灵门之行，薛凝向来桀骜不羁目空一切的眉眼里也露出少有的佩服——灵门门主，果然料事如神。

　　他当年只看了师父一眼，便做出这样的评价：桀骜不驯比天高，自视难驱唯心傲，善恶评断自逍遥，只恐好奇害死猫。

　　而后私下里悄悄对自己说：你知道你的这位师父，为什么收下你么？因为你跟她，太像了。同样的孤傲，同样的不屑，同样遇事随性而为，同样都会为了追寻秘密，甘愿以身犯险。你们二人如此相像，她只怕是觉得唯有你，才配得上她的绝学吧。可我要告诫你的是，你的这位师父，致命的弱点，便也是好奇。好奇，对她来说，是极其危险的。因为秘密背后，总有无尽的危险。而她，却无法抵御秘密的诱惑。

　　自己当时不以为意，还反唇相讥：不若如此，怎可登顶？不明其秘，实难心平。

　　灵门门主不怒反笑，淡淡的问：如果有一天，你这位小猫一样的师傅因为好奇去追寻危险的秘密，忽然消失于江湖，你，该当如何？

　　自己觉得可笑，师父做事向来极有分寸，怎会凭你一句话就无故消失，于是颇为不屑的回道：不会有这一天，我的师父，我自会守护左右，寸步不离，您老费心了。

　　灵门门主放佛看透了什么，哈哈一笑，飞身入海垂钓去了。

　　远远的海面上，传来他的歌声：

　　情曲两悠悠，

　　花落自难留，

　　待爱归尽明月后，

　　唯有千杯酒。

　　从海天灵门归来后许久，自己都一直不以为然。甚至觉得，传说中的灵门门主，也不过是故弄玄虚之辈。

　　然而没想到，如今，一切都应了灵门门主的预言。

　　师父至今，下落不明。

　　薛凝将手扶上额头，面目露出极少出现的疲惫之色。

　　师傅，你此刻，究竟在哪？为何突然离去？至今杳无音讯。

　　四年前，我追寻你的踪迹，从慕白山到青留城，从秋峰崖到千里墓，又从飞天涧到碎玉轩，可是现在，线索又断了！

　　这些年来，你去了那么多地方，却总不见回来，你真的，是在追寻什么秘密么？而你现在，又到了哪里？我不在身边，你会不会有危险？

　　你知不知道，我......

　　“不好了，薛神医！不好了！”远远的听到丫鬟惊呼。

　　薛凝收了神思，回头问，“青儿，倒是什么事如此慌张？”

　　莫不是....

　　“轩..轩主，轩主又..又一次发作了！”被唤作青儿的丫鬟上气不接下气的喊道，神情焦急，“这次，比上次还严重！”

　　果然。

　　“我这就过去。”薛凝身影已至十丈之外，声音远远传来。

　　“啊！”
　　“婉儿！小心！”
　　“婉儿！！”
　　“婉儿，你没事吧！”
　　“啊！”

　　远远便已听到月亭居内凌潇寒的喊叫和胡言。怕是还昏迷在那场大战的梦魇中。

　　薛凝飞身之时，手腕一动，一排银针竟围绕右手腕漂浮旋转起来。

　　“银针封脑！”一排银针活了一般相继破空而去。

　　“金针瑞！”左手腕一枚金针随即也飞了过去。

　　十丈之外，破空而入的十一枚细针已相继刺入凌潇寒穴位。

　　厅内，林婉梦脸色苍白，收了柔梦决，手上泛着幽光的内气逐渐消散。

　　薛凝身影随后而至。

　　虽然林婉梦以柔梦决控制了凌潇寒的气脉，以防流窜，随后而来的薛凝也银针护住了凌潇寒的奇经八脉和脑部主要部位，可还是无法将其带出梦魇。
　　凌潇寒依旧不住的自言呓语：

　　“此次大战，若是我死了，婉儿，就交给你了。秋水。”
　　“秋水。多谢你成全，此生之恩，来世相报！”
　　“大丈夫自当挺身而出！若不与其正面相抗，必致使武林动荡，生灵涂炭！你云楼此刻！竟还要袖手旁观！”
　　“秋水，自到如今，竟只有你我兄弟二人，敢出庭抗之！来，此酒！干！”
　　“婉儿，你若非要前往，咱们可要约法三章，你必不可与我和秋水同至前线，后防处处需要你打点！”
　　“婉儿！你怎么还是来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婉儿！小心！”
　　“婉儿！！”
　　“婉儿，你没事吧！”

　　凌潇寒躺至榻上，双目紧闭，眼眸在眼皮之下左右急转，往昔之事怕是碎片般不住袭来，致使他言语混乱。不停说着曾经说过的话。毫无次序。

　　薛凝看到林夫人悲眼欲绝，怕再勾起往事，气急攻心伤了身子。便左手一翻，一枚金针飞出。轻喝：“眠梦。”

　　“他现在可以安稳的做个好梦了，夫人，莫要再伤心累坏了身子，可别在血冥芝回来之前，你先垮了。在下先行告退了。”

　　“多谢神医。”

　　林婉梦抚上夫君额头，疼惜的看着这日渐憔悴却依旧挺拔的面目。

　　凌潇寒嘴角轻动，吐出几句耳语，待林婉梦凑近听清时，已是泪流满面。

　　“灵栾枝草慕心疼，”
　　“不见其人闻歌声。”
　　“潇寒不知误倾城，”
　　“娟秀绿萝林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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