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吻之深

　　那些老师都是母亲的同事、朋友，只要看见母亲，就会扯到她的身上。——关于她的容貌，她的学习，她最近的表现。
　　她觉得只要有可能，母亲恨不得在她的脑子里装一台监视器。可是越是这样，凤来把自己包裹得越紧，就像穿一件密不透风的防布雨衣，在母亲面前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天使，仿佛刚刚降临人世。
　　凤来似乎是迅速地穿好了衣服，从床上跳下来，在母亲跟前还蹦了两下，一脸的纯洁无辜，好像她刚才的磨磨蹭蹭，纯粹是因为睡眠不足、功课太紧。
　　电视机早就被母亲拧开了，凤来扫了一眼，又是美亚公司的新闻。这些年，只要有关于美亚公司的事情，电视就是母亲的专利，那一会不管母亲在干什么，都会停留。
　　凤来明白，母亲并不是多么关心美亚公司，她是在寻找美亚集团公司总裁徐世准。母亲从来没有跟她谈过，母亲压根儿也不会跟她谈，但是，凤来还是猜到了母亲的心理。这个男人代表着母亲的理想，母亲的追求，母亲对生活的憧憬和向往。
　　母亲的父亲死得很早，母亲的母亲是家庭妇女，母亲是长女，在她小小年纪，师专刚毕业时，就不得不承担起抚养弟妹的责任。母亲用她的聪慧、勤劳、善良还有青春岁月把他们一个个送进了大学。等他们从大学里出来，一个个都成家立业时，母亲快三十岁了。为了和弟妹平起平坐，母亲又选择了进修。这种进修是循环往返的，等她终于成为一名高中历史老师时，她已经三十多岁了。这时候的母亲不折不扣地成了一个大龄女子，一个错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的老姑娘，就像一件老古董，放在家里显得特别扎眼。是啊，她是如此平凡，而平凡的女人就应该到什么年龄干什么事。该结婚的时候就结婚，该生孩子的时候，决不含糊，没有必要搞的和普通人别样。
　　母亲没有选择的余地，像一件破衣裳一样让人挑来挑去，高不成低不就，最后是心灰意懒，没有任何欢愉地跟父亲结了婚。
　　凤来猜测母亲结婚前可能哭过，她并不一定是哭她的爱情，她这一生从来没有遭遇过爱情，她在哭死去的青春。
　　父亲有一点木讷，人很实在，也明白自己配不上母亲，所以，总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做到尽善尽美。他洗衣做饭，带孩子，干家务，做一般男人不屑干的活。他多年如一日地按时回家。他的世界只装着两样东西——家和单位。
　　这些赢得了母亲的好感，虽然这个男人唤不起她的激情，却给了她一份平实和安宁。日复一日，母亲所有关于爱情的梦都埋藏了。然而，母亲的心永远是积极向上的，她决不甘于平淡甘于现状，既然父亲在工作上明显地逊色于她，既然爱情像一个蒙面人，连认识一下的机会都不给她，那么这个家总得有一个唱主角挑大梁的，何况她向来有主张有个性，便义无反顾挑起了这副担子。
　　她在业务上争强好胜，只是学的专业限制了她，再怎么勤奋努力也蹦哒不出个所以然来，母亲脑筋急转弯，一边做学术研究一边转向了行政管理。那一年，学校要提拔一位副校长，只差那么一点点，这份美差就落到她的头上。为此，母亲难过了好一阵子，常常站在阳台上，对月长叹。如果父亲稍微有一点背景，有荧光屏上这个男人百分之一的本事，她的仕途生涯就不会夭折得这么快。
　　母亲的这种心理无疑影响了凤来，只要是关于美亚公司的新闻，她也会时不时地溜上一眼，这会儿整个荧光屏都是徐世准的侧身特写。
　　这是一张很有味道的脸，粗看平凡甚至丑陋，但是这种平凡丑陋经过岁月的打磨，演变成一种苍桑，一种阅历，一种睿智，这张脸就显得丰富而且魅力十足。
　　渐渐地特写被另一张画面代替，徐世准坐在桌子的正前方，左右两边的部下，一个挨着一个，一字似的摆开。这样的坐姿，再加上灯光和焦距的作用，更显得他举足轻重，仿佛是一位将军，心中有百万神兵。能够白手起家，在短短的十几年中，创办一个资产十几个亿的集团公司，虽不说运筹帷幄于股掌，但确有非凡的才干。
　　这个男人正对着摄影机讲话，正在展望公司的未来，眼睛熠熠生辉，声音便在凤来的家里洪亮地响起。
　　母亲凝视着他，目光如水似的温柔。
　　徐世准刚刚从荧光屏上消失，母亲就走过来，咔嚓一声，把电视关了。
　　凤来没有吭气，走到了餐桌跟前。
　　桌子上已经摆了三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凤来从来不会想象他们家的早餐能变出什么新鲜的花样，这样的三碗面条已经多少年如一日了，好像永远都吃不烦，好像除了这样的吃法再也没有别的吃法。她知道这是父亲在替她着想，早上吃下这样一碗面条，那怕中午不吃饭，也不会感到饿。
　　三碗面条是三个不同的档次。
　　凤来的碗里有一个剥好的鸡蛋还有几块小牛肉；母亲的碗里有剥好的鸡蛋但没有牛肉，父亲的碗里既没有鸡蛋也没有牛肉，一大碗清汤拉面上飘着一层葱花和几滴辣椒油。
　　父亲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平，呼哧呼哧地吃着，前额上竟冒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汗珠顺着皱纹走，圆的变成扁的、长的，像一条亮晶晶的小河。感觉到它们快要掉下来的时候，父亲就扯过一张纸巾擦一把。
　　凤来对着父亲发呆。
　　父亲埋头吃，吃完了面，又开始喝汤。汤很烫，他撅着嘴吹，吹得满碗微波荡漾，然后端起汤，沿着碗边，小口小口地抿。神态很满足，样子很香，连那张清瘦的脸也红光满面。
　　风来一阵怜悯。
　　这样的一碗面条，她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的，心里一酸，连想都没有想，就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夹到父亲的碗里。
　　母亲看了她一眼，又从父亲碗里夹出来放在她的碗里。
　　父亲的脸变得很难看。妻子当着孩子这样做，不是成心让他难堪吗？他刚想发作，却看见孩子娟秀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喉咙里咕哝一声，把刚要吐出来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决定忍！
　　他的这种不吭气，在母亲看来，就是无能的表现。她最见不得男人忍辱负重，何况他并没有负重，他只是忍辱。他为什么要忍辱呢？那就是他离开她，不能生活啊。
　　她养了他多少年呢？仔细算来，也已经有六、七年了。
　　他下岗六、七年了，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工作，也许他根本就不想找，这样吃了睡，睡了吃，多好呀！既不用起早贪黑，又不用忍受冬寒夏暑，更不用看领导的脸色。他就像一只雏鸟依偎在她的怀里，任凭她替他遮风挡雨。家里的天踏了，地陷了，他也不会管，因为她能顶天立地呀！
　　可她为什么要撑呢？她又不是铁打的，她也和别的女人一样软弱无助啊！
　　如果她家里没有男人那也就另当别论，现在是她身边有一个男人，可是，这个男人有却等于没有，也许比没有更差劲。
　　这就让母亲想不通，这就让母亲气不顺。气不顺的母亲就想刺痛父亲，她觉得和她自己的焦灼抑郁相比，她害伤父亲还不够，那天早晨，她的心情似乎格外不好，她立马说了一大堆平时怎么也说不出口的话：凤来，你一天到晚，又有功课，还要练琴，学画，这么辛苦，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增加点营养。你爸，他反正呆在家里，吃得再好，也就是养膘。
　　母亲说完这一切，就冷眼望着父亲，那一会儿，她希望他反抗，那怕他站起来，毫不犹豫地给她一记耳光，而且要多响亮有多响亮，她就会捂着脸立即住嘴。那说明他还有血气，还有自尊，还有救。可是，父亲没有，只是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前额上手背上青筋暴露，端碗的手微微颤抖。
　　气氛太压抑了!凤来突然推开了碗，想站起来一走了之，然而，这个时候，她不能走，于是也继续吃。
　　这沉默难堪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母亲又开始唠叨，反正离上班还有半个小时，她有的是时间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出来。母亲最爱提的就是那一年父亲开服装店损失的那二万元钱的事。当时，父亲赔的时候，母亲都没有这么伤心。能赔就能赚。可是事实证明，父亲只能赔不能赚。这些年的坐吃山空，家里的那点老底都快折腾光了，这使母亲觉得那二万元钱尤其重要，那能替凤来交多少学费呢？如果那二万元还在，这些年能过的这么拮据吗？
　　母亲念叨完，揉了揉胸口，仿佛平静了许多，抬头碰上了凤来的眼睛。她不想把自己刚才的形象留在凤来的记忆里，她叹了一口气，解释地说：你以为我在找你爸的茬？表面上看，是我在给他气受，我在欺负他，可是谁知道我的心里有多苦呀！我个月也就赚一千多块，你要学钢琴，还要学绘画，每个月还要去京城上一次课，光这些就让我应接不暇，我还要操心全家的衣食住行，水费、电费、暖气费、卫生费、有线电视费，那一样不要钱呢？还有一年半，你就高中毕业了，这上大学又是一笔不菲的开支。这些你父亲放在心上过吗？别以为他在家里做一点家务就算尽了心，可是他放弃得是责任，责任，你明白吗？
　　凤来已经麻木了，她低着头默默地吃，面条突然变成了白色的臃肿的蛆，从她的嘴里爬进她的喉咙，她感到一阵恶心，压抑着自己不呕吐出来，拚着命往下咽，咽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父亲是再也没有任何指望了，也做不出什么惊人之举，母亲在对父亲深深绝望之后，就把改变全家命运的赌注都押到她的身上。有一个节目，不管她如何忙、如何累，母亲是非要让她看的，那就是《绝对挑战》，母亲希望她成为那样的人，希望她年薪在几十万元以上，成为最年轻的金领， CEO、总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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