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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平遗恨(已完结)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了双目,眼前一片血红。泥土的气息夹杂着人血的腥气扑鼻而来,冲得整个脑袋昏昏沉沉的,手拄身旁一柄断剑勉力站了起来。正是月上梢头,昏黄的月光洒满战场,放眼周遭,尽是同僚的尸首,渗出的血液凝成膏状,糊了他满头满脸,只有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
远处的几匹野狼呜呜低吼,与乌鸦争食着地上碎裂的残肢。
太累了,这一仗似乎把毕生的精力都打光了。回想当日邯郸城外犒军,赵王亲自送行,文武百官人人面色恭谨,三千近卫于旁肃然不动,静候号令,何等风光!
这番惨败,有何面目再见家乡父老。再看看这战场上的累累尸首,许多人他都还叫不出名来,却让他们一战断送了性命。想到此,不由得悲从中来,心丧若死。
父亲在世时便说过:“括儿,战场非你所想,几卷兵书便能定胜负的!”可叹自己当年年少气盛,父亲一言未毕,自己却是引经据典,据理力争。父亲词穷间,却是无奈摇摇头走了。
心底嘶吼着: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呀!
送了自己性命不打紧,何苦连累他人啊!
耻辱!耻辱!泪水沿着眼角滴滴落下,羞愤莫名间,举起手中断剑便要往喉头抹去。
等等,心下似乎还有所挂碍,有人在等着他,是的,有人!即使天下人笑虐于他,对他恨之入骨,她们还在等着他回去,她们只盼着他回去,不管他是千夫所指亦或是荣耀加身,能活着回来就好。
“括儿,能活着回家就好,活着比任何事都重要,切记!切记!”临行前夜母亲嗫嚅的说着,浑浊的泪珠流向嘴角,也无心擦拭,只想让这个唯一的儿子记住自己的话:活着就好。
他低下头,泪水混着血水划过脸庞落到脚下,哽咽着:“娘亲,孩儿……生不如死啊!”
昏黄的月光照亮脚下的一小处绿盈盈,被血污掩盖的玉佩似乎迎着月光轻轻地挣扎,散发出一丝丝翠绿光泽吸引着主人的目光。
他弯腰拾起,在身上细细地搽拭,努力在身上找出一处干净的衣物试图让这玉佩恢复原有的光泽。
是了,还有她,从未仔细看过她,依稀只记得她的背影瘦弱纤细,努力地回想,却始终不记得她的脸庞是何模样。当初母亲执意要自己与她定亲时,自己还颇多微词,最终却拗不过母亲,那时邯郸城她还远远地看着他,看着他在马上身披重甲,意气风发间睥睨众生。
他却从未正眼看她,心中却只有驰骋疆场,横扫六合。不知她怎样了?此时却突然想起她,想看看她,记住她。对,看看她,记住她就好,今生无缘,来世吧!
回家!回家再看她们一眼,一眼就好,然后就去自己该去的地方!本是必死之人了,了此牵挂,无憾矣!
他看着满目染血的同袍尸体,心内默念道:“诸君先行!赵某不日便到!”
将手中断剑别在腰上,沿着这巍巍峡谷间的古战场缓缓而行,再也不去看地上死去同袍的面容。他怕,看过了再也忘不掉,忘不掉那么多鲜活的生命,忘不掉他们死去的惨状。
一朝战败万民唾!
许久,许久,他终于走出了凄凉的峡谷,眼前却仍是一片荒凉,了无人烟。日头已是冉冉东升,此时的阳光却分外刺眼,一缕缕洒在身上刺痛难当。只得躲在一处树荫下,环顾自身,一衣血污,举目四望想看看周遭有无河水湖泊可洗涤一番,转念一想,随之苦涩一笑:“将死之人,又何必讲究这许多."一念罢便和衣而睡。
四十九天了,秦军围谷第四十九天了,五国联军迟迟未发。
“此战关乎天下气数啊,赵国若败,遍视山东,哪国雄兵可抗强秦耶?”赵括独自坐在帐中喃喃自语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谷外秦军嘶哑着秦腔唱道,他第一次听到这曲战歌的时候感受到的是慷慨激昂,同仇敌忾。此时再闻歌声,却是说不出的满腹悲凉,直入心脾。
四十九天里,朝着谷口发起无数次冲锋,秦赵两军皆折损无数。谷口之间遍地尸骸,无人收拢,一有人上前,谷口秦军的弩箭可是不讲情面的的。也是太饿了,留点力气,兴许援兵来了还能来个里外夹击。
如果还有援兵的话!
断粮十余天,谷内的飞禽走兽都被赵军将士打光了,只剩下清幽摇曳的绿树青草才能记得这里曾经也是块生机勃勃的地方。
“将军,吃点吧。”随侍赵平手捧着半块面饼,舔着干裂的嘴唇轻声劝道。
赵括微微的摇了摇头,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无。抬眼望去,帐外的士卒躺倒一片,个个面黄肌瘦,只能看胸口的起伏才能知道他们还活着。恐怕只有秦军发起进攻才能让他们从地上站起来。
忽然,远处似乎有人嘶哑的喊道:“放手!俺还活着!放手!”
赵括闻声欲起身查看,腿一软,却打了个趔趄,手拄军刀勉强起身,踉跄地往呼喊声处寻去,赵平只得勉力跟上。却看几名军士抓着一个受伤的半大小子,手中短刀已割下他股上的一大块肉,旁边躺着几具已被割去皮肉的骨骸,一旁的火堆在熊熊燃烧。
吃人了!赵括惊呆了,手中军刀微微颤抖,吃人了?杀人的几名军士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主将。
还是近旁的赵平率先反应过来,大声呼喊到:“近卫何在!速速前来!”远处数十近卫听见呼喝,撑着疲惫饥饿的身躯纷纷赶来。
赵平抬起干枯的手臂,指着地下几名杀人的军士对近卫说道:“拿下!”
“将军!这几人做何处置?”赵平轻声问道。
赵括默不作声,目光呆呆地看着瘦骨嶙峋的那几人。
“将军!”
“处斩!”良久,赵括才回过神来,喃喃的说道。
“处斩!”日后会有人这么指着我说吗?
肩臂上的伤口突然迸开,烈烈作痛,他醒了过来,大树的枝叶在风中摇曳,仿佛在温柔安抚着这个在树下沉睡的沦落人:“一梦一回忆而已。”
太阳此时却将西下,红色的晚霞抚遍大地,巍峨的高山,秀丽的大树对着这夕阳映出倾斜的阴影。
身正,安惧影斜!
“是啊,我无过!我赵括无过!”他嘶喊着,声嘶力竭的喊着:“但是,天下人知否?我父知否?”树上鸟雀为之所惊,纷纷群起飞向远方。
不如归去!
天色已晚,晚了也好,晚了没人认得出他来,免去一番羞辱。
黑夜,越黑越好!
走!卸下重甲,只留布衣!轻装前行!
月上柳梢头,人行黄昏后。
不远处就是一处村庄,走近一看,家家闭户,几乎每户门前都有一个铜盆,盆里放着尚未烧尽的冥纸。耳边隐隐传来孩童的啼哭声,妇人的轻轻抽泣声。
似乎是受了感染,不忍这静谧的夜晚太过寂寥。仿佛大河被掘开了堤口,一时村人的哭声此起彼伏,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山间,来往不息。
四十万,长平之战,秦军坑杀赵军四十万!赵国成年男丁此役尽丧,移步邯郸、鹿邑,满城只余妇孺!
不知何时他已离去
目不忍视,耳不忍闻,“我实无过耶?”他轻轻地问着自己。
到得邯郸已是三日后,也不知是如何撑过来的,三日滴水未进,粒米未食,却是一步步走来了。
归心似箭!古人诚不欺我也!
走在邯郸街头,人迹寥寥,也是正值日上中天,家国将陷之际,人人皆是无精打采,强赵之名不复,国人人心浮动,谁也没注意到眼前这一身血污的沙场残兵。
眼前又是突然一黑,日头晒得他睁不开眼,举手护目,却发觉阳光将手上皮肤晒得冒出一屡屡白烟。
这日头怎的如此毒辣。
正想着找一阴影处暂且歇息,却是头晕目眩间昏倒在地。
街上行人小贩来往,却是无人救助于他,甚至连看都不看,似乎习以为常,难道在这乱世人命真的不值一文?
人心不古!
看着眼前被饥饿折磨的不成人形的将士们,悲切之情无以名状。心下决死之心更盛!可是拿什么打?站也站不稳,看着远处谷口的秦军:“秦人等的不就是一刻吗?不是,他们还要等,等我军饿得连站都站不起来,届时不费吹灰之力,我军举手可灭。”他背着手嗫嚅着。
一声嘶鸣划破长空,青骢扑闪着铜铃大眼远远的望着陪伴多年的主人。
对!马!我们还有数万战马!
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起,赵国蓄养战马二十万,在山东诸国还是步战为主的年代,便建立起了一支北拒匈奴,南抗诸国的强横骑兵,否则赵国身处四战之地,安能存活至今!
武灵王七大遗训第一条便是:屠马者,命偿之!
百十年无人敢违!
“赵平,传令!全军杀马做粮,两日后决战!”赵括心下计定,沉声朝身旁赵平说道。
“杀…杀马?”赵平颤巍巍地说道,浑身已是止不住微微颤抖:“将军三思啊!赵人以马立国,没了骑兵,我等…我等什么都不是啊!”
“马为人所饲,人若死绝了,还要马何用?”他淡淡说道,言毕缓缓走向了青骢。
夜半醒来,家家门禁,户户熄灯,空无一人的邯郸街头,树上夜莺的哭嚎显得格外瘆人。
梦魇,
怎么也忘不了,这几日一遍遍的梦见那时沙场之上的点点滴滴,若是就此苟活,此生怎能得安?
再快点,
了却此间事,得复魂归处!
本已放缓的脚步匆匆急行,半晌已至府门前,门前卫士拄着长戟靠着墙呼呼而睡。梁上匾额金书四个大字:马服君府。
“爹,娘,孩儿回来了!”望着梁上匾额,心下轻声说道
往门上轻推,大门紧锁!
纵身上墙,轻轻落地,府内一片漆黑,只有娘亲独居的西厢窗内还闪烁着羸弱的烛光。
缓步行去,轻轻戳开窗纱,只见娘亲一身素服,手捧一套孩童的衣裳,那袖口磨得起了毛,显然有些年头了。娘亲轻轻的抽泣着,泪水滴落间,那身衣裳渗出一片水渍。
是他的吗?记起来了,这是儿时最爱的一身衣裳,娘亲亲手做的,那时刚穿上一连好几天都不肯换洗,那是娘亲一针一线缝的,裁衣师傅做的都比不上!
长成后看着父亲穿着铠甲威风凛凛的模样,也闹着要从军,从此告别了那些锦衣华服,娘亲后来又做了一身锦衣,自己却再也没机会穿上了。
“娘,孩儿不孝,不能伺候您终老了。”哽咽的低声道,转身离去,留下一片水渍。
微弱的烛光摇曳着,似乎随时会熄灭。屋内的老人依旧不眠,轻轻抽泣着。
这夜,是如此漫长……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壮士无归,将军何以苟活?
下一站!
她是司寇屠迁的女儿,“一身肥油,走一步晃三下的人,生出的女儿又能如何?”赵括对着母亲愤愤说道。
“屠氏贤良,安能以其父度之!”娘亲苦苦劝道。
赵奢于一旁早已气愤难言,一张老脸憋成了猪肝色,此时却是再也忍受不住,一掌拍向桌角,木制的桌子怎能承受得住杀人如麻的老将一掌,顷刻碎裂一地。
他和娘亲被吓住了,平时温文尔雅的父亲从未如此暴烈,大喝:“此事不成也得成!再不从便滚出赵家,你我父子情分由此而止!”
他只能从了父母之意,毕竟他只有这一对父母亲,父母亲也只有他这儿子。父亲经此事后便一病不起,直至两月前方闻父丧,秦军却于那时与赵军大战数合,返乡服丧却已是不及了。
他以为是恨,
若不是她,父亲怎会早亡?若不是她,他怎会在父亲弥留之际还与父亲冷脸相对?
他只见过她一面,那是定亲之时,两家互换信物,后来却是怎么也想不起她的模样。他看了看手中的玉佩,散发出阵阵清凉,似在安抚那颗躁动的心。
他真的以为是恨,
战场之上好几次都想把这玉佩丢弃,但是一想起父亲的那一掌依旧心有余悸,后来便慢慢淡忘了这玉佩的存在。
在尸堆中起身的那一刻他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在心中占据一席之地。
看看她吧,一眼就好!
司寇府内,器局稍狭,但是府内卫士巡视,来往不懈。灯笼火盏迎风闪动,毕竟是当朝重臣,和那败军之将的府邸相比却另有一番气象。
移步西厢,上首一房早已熄灯,下首一屋却灯火通明。
不知是不是她?
他心下砰砰直跳,胸口起伏,呼呼喘息,这时远处侍卫似有所觉,缓步寻来,他微微一惊,转身脚踏身后石柱,三两步窜上屋顶。
巡视侍卫察无异样,便转身离去。
他轻轻揭开了一块瓦片,屋内的光透了出来,映在他灰白的脸上,双目下望,斜下方一妙龄女子髻上斜插白花,身裹素袍,眼眶通红,似乎才刚哭过。
女子手中一方蜀锦,锦上绣着两只鸳鸯,手持绣花针,一针针把其中一只鸳鸯上的线挑起,一点点拆开。
一人于下拆,一人于上观。
怎不知她用情至深?
他嘟哝着,想说什么,干渴的喉咙里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呆呆地看着她,
柳叶眉如画,凤眼镶长睫。
没有倾国倾城,但是该有的都有了。
当初怎么没注意到呢?
好了,记住了,该走了!
把玉佩盖在瓦片之下,跃下屋顶,头也不回地朝城门奔去,他想回到那个地方,他浴血奋战的地方,然后永远,永远的留在那里。
连夜走!城中并未宵禁,长平大败,国中已是无兵可用,关不关城门都是一般,守不守城都是一样。
出了城门外,再回首看一眼这个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
“邯郸!”他艰涩的说:“赵括去了!”
却眼见道旁一小亭子,两老者正在对弈,桌上火盏隐隐欲灭,讲老者却是全神贯注,执棋苦思。
他忍不住近前,这般深夜,怎会有人在此下棋呢?
这时执黑子老者说道:“汝法堪比赵括,弃山川城关之险,举王师以投,岂不自寻死路耶?”
执白子老者笑道:“不然,吾之白子将尽,无子可用,正如赵国,仓禀已尽,兵无粮则无守也,此时不拼个鱼死网破,而困守待毙耶?”说话间手中白子已落。
执黑子老者惊呼:“妙哉!妙哉!”
复又起身抚掌笑道:"然则,此举亦是赌徒行径,胜则大胜,败则惨败矣!"
赵括于一旁闻言心惊,脸色沮丧,本是灰白的脸色更是了无生机。
执白子老者捻须笑道:“然也!胜败本是兵家常事,只是强秦崛起,括则适逢此机,然秦赵国力悬殊,即使无军前易将,廉颇久守之下,国内饥馑,定然也是终有一番大战,胜负亦未可知也。。。“
执黑子老者亦是笑道:“君言下之意,长平之败非括之罪耶?"
执白子老者呵呵笑道:“然也,非括之罪也!“
赵括于一旁已是心怀尽释,身体伤痛亦是随之消去,昂首望天,星光熠熠,月色撩人。
说不出的痛快!
非我之罪也!括实无罪也!他大声呼喊着,狂笑着,两老者却是相视一笑,静静的看着他。
眼前浮现着那逝去的光阴,
马服君府那自幼嬉戏欢笑的池塘边,娘亲慈爱地拍打着他身上泥尘。
父亲那永远冷哼着装作不在乎,却是偶尔回首观望的老脸。
她那一对紧蹙的秀眉,站在自己眼前始终搓揉袖角的白嫩媃荑。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阵前的秦军口中唱着。。。
他身披重甲,手中战刀指着前方:"冲锋,全军冲锋。“
红色与黑色的洪流呼喝着碰撞成一片,喊杀声回彻山谷,久久不歇……
眼看着身旁同袍一个个倒下。
直到胸口一阵冰凉,鲜血喷涌而出,手将胸前的利刃用力把出,却是站立不住,垂然倒地……
星辰下的光影汇成一片,模糊间,赵平牵着青骢,众将士立于身侧,人人嘴角含笑,双手抱拳:"将军,请!"
他大声笑着:"劳诸位久侯!赵某来也!"
身形渐渐模糊,直至随风飘散……
只剩道旁的凉亭内,晚风轻抚着那盏绿盈盈的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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